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率领军队兵临城下,攻陷吴都,吴王夫差自刎于姑苏台,吴国灭。
一 • 桃夭
我叫郑旦。
虽为女儿身,却自幼喜好舞剑,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去溪边练习剑术。
大家都说,郑旦美则美矣,却整日里别着一把剑在腰间,眉宇间英气勃发,倒颇有几分男儿的气概。西施就不同了,一张脸生得花容月貌,走起路来步步生莲,一颦一笑之间,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与西施的交好要从数月前的某天说起。
那一日,我正在若耶溪边舞剑,忽见一白衣女子袅袅婷婷走到溪边,浣洗着衣裳,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好似九天之上的神女。
我突然很想认识她,只是还未走近她的身旁,却听到隐有啜泣的声音,她在哭?为何哭?
“你为何伤心?”我问她。
她似是未曾想到有人,猛地抬起头,“你,你是谁?”
我看见她脸上的眼泪,忙说道:“你别害怕,我叫郑旦。”
“郑旦?我听说过你。”她说完又垂下头,似乎更伤心了,过了片刻才告诉我缘由。原来刚刚浣洗衣裳的时候,水中的鱼儿一轰而散。她觉得是自己的眼睛太小,说鱼儿被自己的脸吓跑了。
我讶异至极,这说的是什么瞎话。
思量片刻,我蹲下身子,拉着她一起看我们倒映在水中的脸。我对她说,你看,我们两个人的眼睛在水中就像是四条鱼,鱼不是身体长就好看的,眼睛也不是大就好看的。鱼儿正是因为看到你的美貌,才羞愧地沉到水底去了啊。
她这才破涕为笑,说我真会逗人开心。她告诉我她叫西施,小字夷光。
“夷光,好美的名字,以后我就叫你夷光吧。”我对她笑着说道。
女儿家的情谊,说起来很微妙,往往一句安慰的话,一个鼓励的眼神,便能义结金兰。
我从来没想过,苎萝村西施与郑旦“浣纱双姝”的名声会这么快传到越王的耳中。
二 • 蒹葭
当我与夷光站在范蠡面前时,我看见了他眼里闪着的光芒。
他说明了来意,王上的命令,谁敢不从呢。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苎萝村,跟随着范蠡入了宫,觐见越王。
他坐在高高的大殿之上,浓黑的剑眉几欲斜插入鬓,一双鹰眼锐利地扫过我们,不怒自威。
“你们就是西施与郑旦?生得果然天人之姿,可曾习过歌舞礼仪?”他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上方响起。
我与夷光都是乡野出生长大,怎会王公贵族的礼仪呢,我们互相错愕地对视了一眼,摇摇头。
“也罢,从明日起,就由文种负责教习你们歌舞吧。”越王看起来似乎有点疲倦,摆摆手让我们退下。
回房的路上,夷光显得很雀跃,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宫殿,还有刚刚那个越王,生得真是俊朗。
我捏捏她的脸道:“瞧把你给高兴的,你可别忘了,我们迟早有一天是要进献给吴国国君的。”想到这里我有点儿惆怅。
夜里,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着熟睡的夷光,我有点想家,想那片充满欢声笑语的浣纱滩。思极此,我取出我的剑,走出房门,开始舞剑。我只想让自己累一些,这样自然容易入睡。
次日,便有一个人领着一个嬷嬷站在我们面前,他自称为文种,受王上之命前来负责教习我们的歌舞礼仪。
我与夷光这一学便是三年。
范蠡几乎天天都来,每次一坐便是一个时辰,我知道他在看夷光。
彼时我还不太清楚它所代表的情感,直到很久以后,当我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明白,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世间多的是爱而不得之事。
越王有时候也会过来,每次都只是看一眼,便又匆匆离开。他似乎每天都很忙,忙着部署战略,忙着联结外邦,忙着训练军队,他所忙着的一切,都是为了复兴我们的国家。
这些都是夷光告诉我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每天谈论得最多的便是越王。在她的眼中,越王是一个极好的国君,励精图治,依她所言,这乱世就该被他一统天下。
我取笑她,问她是不是心仪越王。
她却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喃喃道,是啊。
“可是……”我很诧异,也很惊惶。
“我知道,我们迟早要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国家,我明白我的身份。可倾慕一个人,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夷光忧伤地看着我。
我亦只能忧伤地看着她,轻轻抱着她,给予她我单薄的安慰。
三 • 有狐
很快便到了我与夷光被献给吴王夫差的那一天。
越王没有来送我们。
夷光哭得很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站在一旁的范蠡脸上露出怜惜的表情,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末了又悄然垂下。
他带着我们一同进入吴王的宫殿。
夷光作为美人在宫殿中央翩翩起舞,觥筹交错之间,我看见吴王坐在高台之上,面露惊喜。
我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吴王夫差一连七天都宿在夷光的姑苏台。一时之间,夷光冠宠后宫。听宫人们说,吴王甚至因为她罢了早朝。
我被吴王安置在吴宫,因着夷光得了空闲便来找我说话,我倒也不寂寞。
“姐姐,我们一定要努力,争取早日回到越国。”她总是这样跟我说。
可我却不能告诉她,很多个夜里,我都备受煎熬,一面是家国,一面是儿女私情,难以取舍。
天知道,早在未进宫之前,我便已倾心于吴王。
他有时候会来我这儿坐坐,会和我说说话。哪怕他总是询问夷光的一切,譬如她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可只要他一来,我便很欢喜。
我问他:“王上可曾记得五年前在若耶溪边遇见的那两名女子?”
他点点头,“西施便是那名浣纱的女子吧,我一直记得她。”
原来,他一直记得。只不过,我记着他,他心心念念的,却是夷光。
我强颜欢笑,王上好记性。
四 • 茕兔
吴国的大夫伯嚭奸诈贪婪,夷光便私底下联络范蠡给他送了许多金银与美女,好让他为己所用。
当齐国与吴国关系交恶的的时候,伯嚭适时进言,主张攻打齐国,却遭到了伍子胥的极力阻挠,他说,越国才是心腹大患。
夷光便在吴王的耳边吹枕边风,说越王素来忠心耿耿,绝无反叛之意,如果此时攻打齐国,出师必捷。
吴王听信了她的话,第二日便出兵讨伐齐国,果真大获全胜。他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到夷光的姑苏台,说她立下大功,要给她赏赐。
因为夷光的一句话,他便令人在宫中凿了一个方圆八丈的白玉池子,引来清泉,让夷光在此洗浴。
宫人们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只有羡慕,以及那无边无际的心疼。
爱让人盲目,若不是爱惨了她,怎么会宁愿成为人们口中的昏君,什么都不顾呢。
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只是每次传着信鸽回越国的时候写的都是同一句话:一切如常。
我甚至偷偷地去见伍子胥,将我们的计谋全盘托出。他不相信我的话,认为我定是在谋划什么,我不得不跟他坦白:“我心悦吴王,只想他能好好的。你今日若不信我,他日便后悔去吧。”
回到吴宫的时候,却发现夷光已在等我。她问我刚刚去哪儿了,我撒了谎,她却立马将我的谎言击的粉碎:“我知道你去见了伍子胥,你背叛了王上。”
“你派人跟踪我?”
“我早发现你近来有些不对劲,为了王上的宏图大业,我不得不这么做。姐姐,你难道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想以身报国,所以才来到这里的。”夷光抹着眼泪。
我最见不得她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我知道你心悦吴王,可我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王上的计划。姐姐,你别傻了,越国才是我们的家,这一段时间你就安安分分地呆在这里吧。
她仗着吴王对她的宠爱,竟将我软禁了起来。没过多久,我便听到伍子胥因对夷光出言不逊而被处死的消息。
我望着墙边挂着的剑,默默无言。
吴王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整座吴宫,渐无生气,每日里,我除了在庭院之中舞剑,便是坐在石桌旁,看着吴王所在宫殿的方向。
没有人懂我的绝望。
夷光有时候会来看我,兴许是我日渐消瘦的模样吓到了她,她请了太医为我诊治,亲手熬着汤药喂给我喝。她让我振作,她说不用多久我们便可以回家了。
我心中顿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我攥紧她的衣角,恳求她留吴王一条生路。她看着我,良久叹息一声,走了。
听到吴王遇刺身亡的消息时,我正在为他缝制一件衣裳,针扎进手指,我却感觉不到疼,他,死了?
当日晚上,吴宫走水,我穿着那日入宫的衣裳,站在熊熊火焰之中,看着宫殿外面一脸错愕与悲痛的夷光,竟笑出声来。
夫差,既然生不能在一起,那么死,就让我陪着你走一趟黄泉吧。
五 • 白驹
我是夷光。
其实吴王并没有死,那则假消息只是我故意让侍女传到她的耳中的。
我只是想让她死心,夫差根本不值得她付出一颗真心。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会为了他而殉情。
那个傻瓜。
夫差觉得愧对于她,将她葬在黄茅山,给她立了一块碑文。
我表面曲意逢迎,暗地里愈发地恨他。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可以下去陪她了。
越王兵临城下的那一天,我很欢喜。我站在越王的身边,看着夫差站在宫殿之下,心中大快。
他望着我,眼里是浓浓的痛苦与不可置信。
越王问起郑旦,我指着下方的夫差,说姐姐在几个月前,因他而死。
我看见越王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死了?怎么会……她怎么能死?!”一向清冷孤傲的他在此刻王上的风度荡然无存。
难道……我不敢再往下想。
越王拿起旁侧的剑,直指夫差的胸口。夫差竟也挺有骨气,一把拿过身边将士的剑,没有犹豫,便往脖子上一抹。
他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脖颈处流出来,他就那样看着我,一直到死也没有闭眼。
我带着越王去了黄茅山,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墓碑,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郑旦,郑旦……
我看着他眼里的痛楚,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郑旦如此,我亦如此,夫差如此,越王亦如此。
回宫后,范蠡来找我,说他想要辞去官位,云游四海,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一起,远离这花草庸碌的深宫。
我一早便知道,他对我有意,可那时我一心想着越王,对他的情意视若无睹。我想,我该给自己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忘了这里,忘了郑旦,忘了他。
从此,世上再无范蠡,再无西施,只有陶朱公,只有夷光。
六 • 葛生
我是勾践。
自从会稽一战大败,我就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在吴国的三年里,我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终于赢得他的信任,将我遣回越国。
我暗暗发誓,一定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物左右,我要的是称霸天下。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那个舞剑的女子身上丢了心。
那一日晚上,我被军队整合之事弄得心烦,便出了殿门想四处走走,却看见那个女子在空旷的庭院里舞着剑,清冷的月光下,她的身姿像一只燕子,轻巧飞扬。
我从来没见过女子能把男儿家的兵器舞得这般好看,一时之间竟看得入了迷。
不多时,她似乎是累了,便收剑进了屋,我乍醒,暗自告诫自己不能被美色所惑。
可我又克制不住自己想见她的心情,也曾去看过她几次,我看见她在嬷嬷的教习下轻甩衣袖跳着舞,也看见过她烦闷的时候歇在一旁,撇着嘴的样子可爱得紧。
她被送去吴国的那天我没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将她留下来,可大丈夫,国未兴,如何谈及儿女私情?只是她一定不知道,她走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喝光了整整一坛烈酒,在大殿之上醉的一塌糊涂。
在许多个日夜里,在我恨不得立刻赶去她的身边见她一面时,我都对自己说,再等一等,等我富国强兵,攻陷吴都,等我完成霸业,然后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她竟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我得到了这天下,亦成为了孤家寡人,原来成为霸主,这么寂寞。
风吹过,不知何时,我的脸上已是湿意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