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意外地在上午多安排了一次休息,回到宿舍后等教官来详细吩咐内务整理的严格标准。
程宥到宿舍就脱了外套,卸了帽子腰带,让冰冷的凉气密密袭进他的皮肤里,可事实是物理降温不管人脑的发热。
记得初二的时候,有个女生去ktv给他唱了这首歌,录了一段视频,他看着屏幕上的歌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奈他对那个女生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委婉谢绝了她的含蓄示爱。
没想到会突然想起那首歌,还莫名其妙唱给董洵了,董洵会怎么想。
不,他程宥会怎么想,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唱了一半心慌的厉害,手都在抖,耳边声声漫过同学的说笑,他的眼里只容得下模糊的发茬和耳郭,震得他眩晕。
他指望董洵没把注意力放在歌词上,听他潦草的音调笑笑就是了,或者单纯觉得他喜欢这首歌罢。
叩门声三下,程宥离门最近,开门不出意料地看见了穿戴整齐的董洵,目光触及他的那刻略带怔愣,又很快严肃起来。
刘月南也在,估计是来拍照的。
他眼神极力闪躲,跟着其他室友一起喊了句教官好,就退到一边听从发落。
“衣服穿好,帽子也带起来。”
汗湿的衣服帽子差不多干了,穿戴好并不觉得热。
董洵吩咐了毛巾的叠法,牙刷头和牙膏的朝向,脸盆热水壶的摆放,鞋子的分布,蚊帐的挂法,晾的衣服的顺序等等细节,程宥在心里一一记下,刘月南看他听得认真乖巧,就一直站在他身边拍。
“最后教你们怎么叠被子。”
他走到最外面的一个床位,单膝跪在床上,摊开程宥早上叠的还算整齐的被子。
程宥听得看得都很恍惚,他想起早上叠被子时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虽然现在已然冷却,可总感觉身体的某处还寄生在柔软的棉絮里,怀着懵懂的春意被那骨节分明的手蹂躏。
之后董洵接着去了下一个寝室,他们还有时间聊聊天休息,程宥斜靠在被子上,整张脸都埋在了他嫌弃的花纹里。
罗琦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无力地摇摇头,说自己太困了,说罢面颊蹭过言语呼出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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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在鹏举广场集合,去涵礼堂听初高中衔接课程的讲座。
程宥下意识地留了右手边一个座位,又觉得他不一定会按原位置坐,刘月南想问他怎么不往右补一个,董洵和她打个招呼示意自己坐那。
刚坐下,程宥没敢看他,自顾自地扒手指,磨着有些不规整的指甲边。
这小孩怎么还咬指甲,咬成这个狗啃的样。
董洵看他扒的很定神,看他露出的白嫩的后颈,发尾处长的一颗小小的痘痘,想起自己好多年没长痘了,突然有点怀念那个热血方刚的年纪。
不过他不喜欢上课,比如说现在,高三退下来的学科组长讲述着初高中的不同,高中的学习注意点和方法,他没经历过也不感兴趣。
程宥倒是想听听,只是他看见明晃晃的电子大屏睁不开眼睛,老师温柔的语调像催眠剂一样往他嘴里灌,早上又欠了会觉,很快,他眯起眼睛开始打盹。
不能往后靠,只能向前倾,他手肘撑着膝盖,尽力不让头太往下沉。
但程宥在与困倦的战役中就从未赢过,他以前试过把风油精涂在鼻尖上,还是照样睡。
何况这次环境那么好,非常的适合睡觉,眼见程宥的额头就要往前面的椅背上撞,董洵眼疾手快,用手心垫在了下面。
接触到火热的掌心,程宥猛然清醒,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台上的老师,虽然隔得挺远,还是愧疚没好好听。
“……谢谢。”意识到好像是董洵给自己挡了一下,他连忙侧首道谢,看见董洵脸上隐晦的心疼。
不对啊,为什么要心疼,是不是我看错了。
“中午好好睡,怎么困成这样。”董洵皱了下眉,也没多言。
程宥揉了揉自己还有些惺忪的睡眼,试图清醒,各方面的清醒。
他真觉得自己越来越怪了,说不上来哪里怪,有董洵这个成分的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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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程宥并没有好好睡觉,而是趴在床上写日记。
这个姿势有些胸闷,但是格外的温暖,被子舒适地盖至肩膀,放下的蚊帐像是他朦胧心思的有形保障,不会被任何人窥探。
他虽然近视,但是夜视能力很好,日记本上的字字句句都看得清楚,写得倒是十分疲惫,内容也难登大雅。
也不一定难登大雅,但是太诡异了,他想,他怎么会在那么困的情况下写了那么多关于董洵的事,他的话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气息,都原原本本地被记录在这个方寸纸张里,好像这样,那个人就可以永远活在这短暂的七天,活在他的身边。
最后程宥经不住倦意,骂自己胡思乱想,用最后一点意识放回了本子,盖上被子开始闷头大睡。
自这天起,下午集合时间就从两点四十改成了十分,还没有任何提前通知,只是在一点五十的时候打了个铃,弄的人心惶惶,满眼都是朝操场狂奔的学生。
学校还算满意这个集合速度,心平气和地进行了常规的点人数,就各自散开。
练到步法变换的时候刘月南让宁雪聪想一个四字四句的口号,经过一些同学的提议,定下“生非草芥,应当人杰,奋搏山川,遨海争先”十六个字,董洵不确定逐个字词,让程宥打给他看。
之后齐步换正步就要加上口号和呼号,当中的衔接和步速董洵扣细节扣的狠,一直提醒他们要慢,才能在主席台下面走的时间长,被校领导看的时间长,也容易齐。
无奈那个基准兵个子高腿长,即使努力地在压步子,还是有些人赶不上。
“看来还是要定格,腿抬高了就慢下来了。全体都有,向右看——齐!小碎步!……一!”
几乎都唉声叹气的,腿又要开始抽了,董洵拆了个棍子一个个走过去敲他们的小腿肚,提醒他们腿绷直,不要抖。
“我不懂了你腿绷直了怎么会晃呢?抬高!”
“二!”
“让我听到你们擦裤缝的声音啊,一!”
换腿好受些,连贯走起来就没那么累了,边走董洵喊着要重重地砸下去,砸到一个点上,在心里数节拍。
程宥五音不太全,但节奏感很准,他那一列控步子控的很好,用余光标齐的陆许晴也和他保持同速和同高度。
“很好!就这个速度,可以再慢点,用余光去标齐!1—2—1,1—2—1……立定!向前一步再靠脚!”
几番折腾下来,到了休息的时间,叶佳文主动陪程宥去领加餐,让罗琦歇着点。
其实罗琦觉得程宥比他累,但跟上去也不现实,心安理不得地捶起了腿。
下午的加餐只有一瓶早餐奶,但是大多数人宁可拿上午的两袋饼干再换一瓶奶,没啥特殊原因,好喝。
有人提出帮忙发,效率高了很多,发到最后还剩下六瓶,程宥拿了两瓶问老师和教官喝不喝。
俩人都连声婉拒,“你喝两瓶吧,嫌瘦。”董洵灌了一口矿泉水,看他没动静,朝他笑笑,“我认真的,你喝,没人怪你,”
“不了吧,我够。”他把牛奶放回盒子里,拿来自己的水壶席地而坐。
一直有摄像大哥在晃悠,无论是在食堂里,涵礼堂里,还是操场上,都能看见不同的背着相机的身影。
今天这个还没见过,扎了个低马尾,络腮胡有些浓密,粗框的眼镜占了大半个脸,举手投足都散发着艺术气息。
董洵看见他,朝他招招手,“老哥,这有个杯子拍不拍?”
众人朝他的指向看去,注意到程宥手上那个圆饼状军绿皮革的杯子,杯身正面还有一个五角星的图案,和这身迷彩服很搭。
昨天董洵就注意到了,不过忙着问程宥理想,也就没提这个话题。
摄影大哥眼睛一亮,先是看到这越看越红的杯子,又看到程宥的脸,捡到宝一样。
“先不冲这小帅哥的美色,就冲这杯子,也必须拍一张,哈哈哈哈。”
同学们都探着头,看人,看杯子,看摄像机的都有。
程宥不好意思耳朵就急速充血,面对黑嗖嗖的镜头,更是一脸窘迫。
“你就假装你在喝水,自然点啊自然点。”
他水都喝光了也没听摄影师喊停,就放下杯子含着一口水看向镜头,瞬间听见快门一声响,心想着不会那么傻的表情都拍进去了吧。
群人的角落,趁没人注意到他,董洵偷偷举起手机,拍下了程宥鼓着脸蛋懵懂的小表情,放大仔细看看,好像比昨天黑点了。
但还是像浑然天成的璞玉,有最归真的美,即使背后是成百上千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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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饭点,已经开始落雨丝了,将尽未尽的天明在汹涌的云浪溯洄下厌厌离场,落下人世间的泪水,哭到情深处便呜咽难绝。
吃完晚饭直接去教室,只需要穿个军裤。
程宥没带伞,还是同罗琦和的,到教室里才开的空调,比较闷热,但坐在正下方的他们很快就凉爽起来。
“不得不说你这位置选的真的好。”
“那必须啊,该占的便宜还是要占的。”
“……一会要干嘛?”程宥摊开日记本新的一页,压实了不让前面几页翻开来。
“不懂啊,你看他们都带了笔袋,应该就做自己的事吧。”
确实,刘月南来的时候还和两个捧了一堆书,让没事干的同学上前来领书看。
罗琦随便拿了一本《乡土中国》,问程宥这好不好看。
“……你怎么拿了本必读书?”
“我不知道啊,手气不太行,”罗琦前后封面看看,“你就说好不好看吧。”
“……术有专攻,反正挺难懂的,你耐着性子看吧。”
看到差序格局罗琦终于崩溃了,再三确认这真的是必读书,只能硬着头皮死磕了下去。
程宥就写写日记,顺带练练字,当他看见满纸的主语基本都是教官后,长长地呼了颤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天阴穴和心口,合上本子开始看书,眼睛累了就欣赏一下窗外的景色。
高二的人在上晚自修,一排排亮着的灯相映争辉,横生的香樟迎风送雨,静态的生命亘古常青。
他偷偷开了一点窗户,被飞进来的雨点吓了一跳,又悄悄关上擦镜片上的雨。
电子钟准时伴着下课铃声,刘月南匆匆忙忙出了教室,压抑的气氛顿时沸腾,不少人出去看天。
罗琦一把舍弃这难懂的社会学,拍拍程宥的肩邀他出去散散心,他知道程宥喜欢看美景。
教室里比外面很凉快多了,不过南边的天景确实与北边不同,程宥乐意地答应了。
一排人趴在栏杆上感受潮湿的水汽,雨小了许多,天边漫上深厚的紫瑰薄层,像宇宙的红日在无限接近月球。
“教官在下面!”有人兴奋地喊了一声。
程宥立马开始寻找,在宿舍区通往教学楼的红砖路上聚着几个撑伞的人,光滑石面上反射的路灯铺亮他们的小径。
“帅哥看这里——”罗琦双手放在嘴边扩音,引起了教官的纷纷抬头。
“回去——一个个臭小子——”
罗琦笑嘻嘻地比了个鬼脸,大胆的人越来越多,对着教官嘴贫。
董洵跟着抬头,在暗暗的人群中找到了那个亮亮的眼眸。
程宥好像也在找他,表情定在那一瞬间的惊喜,呼吸都降得很弱。
隔着九米高空,时间仿佛也能慢些走,再慢些,像那一年的痴痴的流云,永远不会有尽头。
程宥缓缓探出一只手,挥了挥,心里说着,真巧,怎么就遇见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