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太太有个从不示人的大红朱漆描龙雕凤的盒子,一把古旧的铜锁一直守着这个属于老太太一个人的秘密。
高老太太年纪很老了,老的连她自己的年龄都记不住了。
虽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如雪,皮肤枯皱的如老树的枝干,但是老人家依然耳聪目明,万事门清,只是独独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每每有人问起她的年龄,她总是露出一口雪白的假牙,笑呵呵的说:“十八岁了,刚刚满十八岁。”于是,今年,明年,后年,老太太一直都是十八岁。
高老太太原本是有名字的。她娘家姓张,在当时那也是朱门绣户的大户人家。
而她是张家的长孙女,自然也是不同于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儿家随便取个名字了事。她的名字可是老太爷郑重其事的取的。因她出生在秋天是丹桂飘香的季节,便唤做:桂秋。
从前的社会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终日里学学刺绣女红,学是没得上,字倒也些许识得几个。
最让桂秋痛苦的不是扎耳洞,不是学女红,而是裹那三寸小金莲。那时大脚的女子富贵人家自然是不会要,女孩子小小的三寸金莲才是世人所喜欢的。
母亲在她五六岁时便用几尺白布给她裹住了正在长大的脚。除了大脚趾,其余四个脚趾都窝到大脚趾下,连同脚掌折断弯向脚心用白布裹紧,日夜的不放开直到长成弯月型。都说十指连心,那种痛苦真真是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的,一双金莲一缸泪呀。
桂秋长到了十八岁,便依了父母之命嫁给了门当户对的高家。
虽然女婿那时只有十一岁,比她足足小了七岁,但是一日入了夫家的门,便是高家人了。从此再没有自己的姓名,自然外人眼里她也就是高张氏了。
因为夫婿年纪尚小自然也是不必圆房,可是礼数也是周全的。该洞房花烛,该喝交杯酒,自然是一样也不可少。
都还是个孩子的小女婿,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可是就是对桂秋的窄窄尖尖的红绣鞋好奇的很。拿在手上细细的研究半天,还直说这针线的功夫了得。
这红色的绣鞋可是桂秋耗费了无数的心思,从选料子配色到一针一线的缝制,把所有少女的希冀与憧憬都绣在了里面的。
自二日回门后,那双大红色的绣鞋便从此不见桂秋穿过。平淡的日子便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如静静流淌的河水,缓缓的流过。
眼瞅着这小女婿的身高如竹子般的节节的拔高,没几年竟是从一个小小毛头小子长成了挺拔英俊的少年。
寒来暑往的几年亲密相处下来,两个人的感情也是日渐深厚。最初是姐弟情深的亲情,到后来便也有了男女之间耳热心跳的思慕之情。
就如院中那两棵雌雄相依而生的石榴树。一起栉风沐雨,向阳而生,枝叶长在一起花朵开在一处,灿烂如明霞,静默若风景。
春日里她立在杏花烟雨里,任片片粉白的花雨落满身,氤氲了一身的淡淡的清香,张望着那田间归来的少年郎。
秋日里,她在枣树下看那少年拿一支长杆轻轻在枝叶间摇动,叮叮咚咚红色的果实落满地,她便是掩不住的咯咯的轻笑。
冬日里,厚厚的落雪将世界装裹成琉璃世界,云白霜清的一片。不能出门便拢了红红的炭火,小炉煮水红泥泡茶。
她便挽了各色的丝线开始为节日准备的针线而忙碌。她静静的飞针走线,指尖在丝线与布料间上下翻飞,如蝴蝶穿花,风摆杨柳,竟是忙乱了少年的一双深情的目光,不觉间已经是看得呆住了。
婆母倒是喜欢这双小儿女的心意相通,毕竟是不同与那些心意狭窄的婆婆,竟是要辖制着儿媳。看着儿子说话间的长大,便主张了给他们正式的圆房,做了实至名归的夫妻。
在红烛高烧的烛光中,依偎在这个陪伴了几载看着长大的亦亲亦爱的丈夫,她羞涩的笑了,把头深深的埋进他的臂弯。从此后,这一生的幸福荣辱皆交付与这少年,水乳交融再不会分开。
次日,就着井沿打上来的水,她梳洗着自己长长的乌发,把它挽做妇人髻。从此便是一生的为了儿女丈夫的辛劳。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也恰逢战乱,为了生计变卖了几十亩的良田。后来公婆因病也相继去世,为了给他们看病更是变卖了几进几出的房产。便也只剩了这赖以栖身的三间青砖的房子,一处四方的院子。
这样的生活她也是随遇而安的喜欢。看着小儿女在院中嬉戏,她在那庇荫了大半个院子的枣树下纺纱,与那嘤嘤嗡嗡采花蜜的蜜蜂合了一曲协奏,自然也是一番岁月静好。
日子在缓缓流淌,而她也从高张氏变成了老大,老二,一直到老八的娘亲。
十几年的光景,夜里数着一个个的小黑色脑袋,看他们静静安睡着的小脸,是她最开心的事。
深夜,如豆的灯火下她恬静的缝补小儿女们磨破了的衣服鞋袜。披星戴月的凌晨她蹒跚着小脚一圈圈的在磨坊里推出一家十口的一日三餐。虽然,她曾经有过的养优处尊,但是生活的历练让她学会了苦中作乐,知足常乐。
她不识字却识大体懂大道理。她一直教育她的孩子从小都要善良,要知礼,要诚信,要食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孩子们也是颇让人欣慰,儿子是十里八乡的第一位大学生。唯一的儿子虽然远离,但是她却愿意成全这小鸟雀变身金凤凰的涅槃。
七个女儿里就有三个做了老师,其他的也都是各显神通,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都在城市里安家,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无知无觉中岁月的霜花就染了乌发,小鸟雀儿们离了旧巢,只剩了一对相濡以沫的老来伴一起看尽夕阳红。
终究还是怕乡下的生活不方便,儿女们便出钱在城市里买了一处简静的小院落,让尚未婚嫁的小八陪伴左右。
一切都还是最好的开始,阳光灿烂,和风煦煦,月色清白,生活沁透了满满的诗意。
却不想高老爷子居然查出了癌症,胃癌晚期。虽然儿女们极力的掩盖事实怕她无法承受,但是聪敏的老太太早已洞悉所有的心意。她只当一切都一无所知,配合着儿女们演绎着老伴最后的幸福时光。
高老爷子弥留之际紧紧拉着她的手:“老婆子,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了你。可是,我却不能一直陪你到老了。孩子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他们一定会好好的侍奉你终老。只是,我好想再回到我们新婚的那夜,你穿着大红的嫁衣,一双大红色的绣鞋,安静的坐在烛光里,真美呀。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娶你为妻…”
握着已经枯若孤木的那双手,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微笑着点头:若有来生我一定等你,还穿着那双红色的绣花鞋。
生活还在继续,原本的三世同堂变成了四世同堂。儿女们还有儿女们的儿女都尊重老太太的端宁,大气,尊她为这个大家族的福星与寿星。
确实,她人虽瘦弱,走起路来小脚巍巍,却几乎不生病。一双干惯了活计的手,温暖宽厚,只要她在堂中坐着,孩子们便喜欢绕膝承欢,听太姥姥讲那久远到不知是何年的古老故事。
独处时,她时常会拿出那朱漆的盒子轻轻的摩挲,眼里绽放着只有青春才有的光芒。依稀是那年的烛光,那年的喜色,那年的伊人。
终于,一日的清晨小女儿推门来叫母亲吃饭。却发现老太太已经穿戴整齐,驾鹤西去多时了。
她的小脚上穿着一双大红缎面绣了一双鸳鸯游戏在莲叶间的图案,栩栩如生的仿佛那一双鸳鸯要破水而出,双双归去。
那朱漆的盒子也是打开的,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