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农村过了个年,第一次。我忽然就注意到了农村,所以我回去过年。
但是一切已经和暑假时大不一样了。
十月一日我回去过,那天爷爷奶奶一起过生日,请客吃饭。在农村,请客不去饭店,而是在家摆几张大圆桌,把客人请到家里。可以雇人来做菜,似乎也有自己家的人做菜的人家。
我当然是上桌子吃菜,下桌子喂狗。狗就候在桌子下,有自己家的,也有跟着主人来的,似乎还有附近人家的狗过来凑热闹。既然是别人带来的狗,如果自家狗明白,一般还是比较宽容的,除非它们就是看不顺眼。
抢食大王花麟还在桌子下和别人的狗打了起来。
狗一多,我就高兴了,一边吃一边想着还有狗在桌子底下等着。有的狗个子小,不敢去和大狗争,就站在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一般也会照顾一下它们,见有人把骨头扔到桌子下,就不去喂桌子下的狗,而是扔远点,让旁边站着看的狗吃。
在农村,有一道风景就是吃饭时几只狗在桌子底下待着。当然,不养狗的人家是体会不到那种情形了。有时候猫也在下面凑热闹。
寒假时回去,我也到过一请客的人家吃了顿饭。那家就在我们村里,大伯家的狗没跟去,我就弄点吃的给它们送过去。路过一人家,经过门口时,里面大大小小十多条狗在叫,有的放着有的在笼子里,看样子都是长期养的狗。那是我在去过的所有农村地区看到的养狗最多的人家。虽然没有特别壮实的大狗,最大的狗体型不过中等,但这已经算是奇观了。
话说回来,十月一日,那天真的应该好好珍惜。
2
奶奶得了肺癌,十一月中旬已经不久于人世,妈妈便带着我回去看奶奶。那时爸爸正在办事,有些忙,没有一起回去。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我去看奶奶,但更多的时间会用在看狗上。奶奶躺在床上,棺材已经买好了,放在外头的草堆旁。我看不出爷爷有什么心理活动,不知道他是因为老人的淡然还是对奶奶没有多少感情,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没有表情。
奶奶会发生什么几乎是注定了的,我没有跟她说多少话,她已卧病在床,不剩多少力气,也不能跟我说什么。(2016补:后来才明白,就算对方没办法说什么,陪伴也是很重要的。当时因为没有话可说而走开并不合适。)
还是小黑、花麟、蹦蹦陪着我。我跟它们拍照。我不知道家人是怎么看我的,毕竟那天是为了看奶奶才回去。但我想,在奶奶真正离开之前,真正离开之后,日子还是要过,两个月后还是要过年,我们的路也没有走完,我们依旧要又哭又笑地走,我们的悲伤与严肃终究要被时间冲淡……
奶奶不过多久就走了。
我爸我妈要按习俗去老家待几天,他们不让我回去,他们的理由是我得学习。可是,难道可以补回来的学习比补不回来的葬礼更重要吗?我没能回到老家。
算是个遗憾吧。
进了初中后我就再也没有因为生病而不上学,而且几年的初中里,缺个两天课也不是补不回来的,可是奶奶的容颜却是再也见不到的。(2016补:上面的文字写于高二时期,但是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理解了,在人还活着时去关心对方才最重要,离世后把葬礼办成什么样都没有用了,至少和对方无关。我父母做的就是在奶奶病重时让我回去再见奶奶一面,之后的葬礼,真的与她无关了,如果我回去,耽误了课程又不能真正看到什么得到什么。人们举行盛大的葬礼或许只是想为死者做最后一件事。其实如果平时尽力照顾,最后办什么样的葬礼都无所谓的。)
我只能画点东西让我爸我妈带回去。他们说放在奶奶的棺材里了。(2016补:火葬,骨灰盒放头部,寿衣和鞋放好。然而这风俗并不能节省棺材和土地。)
奶奶就葬在自家地里。我还以为她会拿着我的画托梦来找我,因为我没见她最后一面。可是五年过去了,她似乎没有来。大概是她生气了吧,因为我没见她最后一面。可是她生前的脾气是很好的。
总之,我几乎没有梦到过奶奶,或许是我愧疚,或许是她不愿见我,或许是彼此都会伤心。
(2015补:太看重葬礼反而会拘泥于形式。平时关心了才是重点。怕耽误课程而留在学校学习,不回去从传统伦理的角度好像有点过了,但人是要向前看的,这算是一种不为了过去与传统而耽误未来的观念吧。2016补:居然忘了去年在这里写过类似注记。)
寒假回去当然要烧纸钱。烧完了纸钱磕四个头。我还要烧给以前离去的狗狗猫猫,我家人说,奶奶很善良,她会把钱分给它们的。
堂屋,奶奶的照片正对着门。那是一张彩色的照片,她在照片上笑着。
大年初一,晚辈们都要给奶奶拜年,也是要磕头的。
奶奶生前很爱笑。
3
下面这个故事关于小黑和花麟。
或许这件事,一辈子也只能经历这一次。
(小狗们)
寒假回老家的时候,小黑和花麟都生了小狗,而且小狗都只有几天大。她们生得不多,花麟生三只,小黑生两只。听说不知为什么,花麟将小黑的孩子据为己有,小黑打不过花麟,只能缩在窝里,委屈愤怒无奈,几天没有出窝。
狗窝在猪圈走廊的最里,最里头的那个圈没有猪。走廊最里比较暖和,而且有一堆暖暖的草。我去猪圈的时候,早就跑出去迎接我的花麟一边使劲摇尾巴一边跟着我,而小黑从始至终都缩在最里头,看到我时只客套地拍了两下尾巴。
花麟的窝和小黑的挨着,里头有五只小狗,三只花的肯定是花麟的,另外一黑一棕两只小狗是小黑的。小黑斗不过凶猛的花麟,她没法要回她的孩子。大妈说她每天都把饭送到小黑嘴边,因为小黑已经气得不出去吃喝拉撒了。她还说,两天前小黑乳头发胀受不了,和花麟决战,但花麟太厉害,她怎么也打不过。
我当然看不下去,而之前我只听说过动物不要小孩,或者失去了自己的小孩才抢别人的小孩,没听说过自己有小孩还嫌不够的。况且,花麟是小黑生的,小黑的孩子和花麟是兄弟姐妹,花麟这么干,在人类来看有点乱了辈分。
那时的我没有手机,也很少上网,不会想到上网问问,只能自己想办法。
不过解决这个问题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者,我是因为一个偶然才解决这个问题的——
花麟三心二意,虽然愿意养那么多小孩,但动不动就跑出去。有时候小狗还没吃饱时她就要出去,那眼还没睁的小狗就可怜巴巴地紧紧叼住她的乳头,然后可怜巴巴地掉下去。花麟可谓是神经大条粗枝大叶,勇猛但不会照顾孩子。相对来说她比较年轻好动,而老成安静的小黑更会照看小孩。
我回去的第二天,又去蹲在狗窝旁时,花麟听到动静跑出去了。小黑还是缩在最里头,一双黑眼睛悲伤地看着我。
终于,我将黑色的和棕色的小狗从小狗群中抓了出来。它们很小,身上的毛已经长出来了,暖暖的,的确是可以直接抓起来的,捧在手心时简直快让我的心化了,换成任何一个不讨厌狗的人,都会想要把它们捧在手上,抱在怀里。小家伙们知道自己被从狗窝里挑出去了,不满地哼哼,小狗中也出现了骚动。
我一次只抓起一只小狗,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在下面托着。我将小狗带到小黑身边时,她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双眼睛不离小狗。我知道她的性子,她很孤僻,讨厌有人亲近,从不接受我的抚摸,警戒心特别强。我真怕她会猛地一伸脖子咬我一口,让我把小狗放下。
我小心地把小狗放在她的腹部,没吃饱的小狗迅速找到了可以吃大餐的地方,敞开肚皮吃起来。花麟同时养五只小狗还三心二意,小狗们肯定经常饿肚子。
我又把小黑生的另一只小狗带给她,小黑摇起了尾巴。我忽然想伸手摸摸她,因为平时她怎么也不会给人碰的,现在她哪儿也不去,真是碰它的好机会。可是我还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生怕她冷不防给我一口。
暑假最后一次回老家的时候,我也摸过她。她在小沟边看她儿子,我过去摸摸她,她不情愿,但也没走开。
我有点多虑了——小黑喂小狗的时候,几乎一动不动,不像风风火火的花麟。我怀疑花麟不是小黑亲生的。或许花麟的父亲也总是急匆匆的吧。
我本以为可以一直这么安静,没想到花麟闯了进来。她进窝发现少了两只小狗,便疯狂地寻找着。她发现小狗在小黑的怀里,便又疯狂地用爪子在小黑附近刨了起来,将草、草下面的米糠和灰尘刨到小黑身上。
然后她只好去喂养那三个亲生孩子了。
在它的眼里,小黑生的两只小狗也是她的亲生孩子。她这么做不能怪她。
傍晚,我再去狗窝,发现花麟的窝里有五只小狗,小黑依旧无奈地缩在最里头。花麟又跑了出去。
小黑还是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办,花麟肯定又和小黑打架了,战胜的花麟将小狗据为己有。我这么草率地将小黑的孩子还给她,只会让小黑一次次与花麟冲突,一次次战败。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睡梦中的小狗。过了一会,它们醒了,哼哼着,就像婴儿的哭闹,寻找着食物。它们连眼睛都没睁,需要母亲的保护。
我先将小黑的两只小狗还给了她,再看着花麟的三只小狗。我受不了小狗的叫声,因为我对这种声音没有任何抵抗力,几乎可以说听到这种声音就想把狗儿抱在怀里,或者照顾狗儿一辈子。那样柔软的声音让我害怕,因为往往我照顾不了声音的主人,我觉得很无奈。
花麟不知去了哪儿,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将花麟的三只小狗全部放到了小黑的窝里。小黑几乎哭了起来,她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感动。
我不知道花麟回来后,会发生什么。
我一直等到花麟回来。她当然生气,示威性地凶了凶小黑。我以为她会将小狗们夺走,谁知她侧着身子卧下来,和小黑头对尾尾对头,围成了一个圈,小狗们都在圈内。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误打误撞让形势有了好转。我真的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谁说两只狗就要养两窝小狗呢?如果非要把小狗合并为一窝,那就让她们一块养嘛!花麟不让小黑进花麟的窝,那就让花麟进小黑的窝呗。
起码对我来说,小黑和花麟围成的圈是个伟大的存在。
似乎,有很多事,很多矛盾,画个圆就可以化解。
小黑终于愿意出窝了。她的身上有很大的气味,大妈在屋里洗菜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坐着,她忽然跑了进屋,冲我摇尾巴。不过一会,大妈就皱着眉头说:“哪来的怪味?”
不过,气味终究要被风吹走的,小黑陪了我好一段时间,气味也散得差不多了,然后又回去了。
大人们看到两只狗围成圈喂小狗,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也没说我是误打误撞弄成这样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弄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需要爱和耐心。如果不是在狗窝里一蹲蹲个半天,我也没有误打误撞的机会。
4
蹦蹦还是个小姑娘,一直被拴着,哪儿也去不了。过年了,总不能让它一直闷着,于是我要大伯放开她。
我没有忘记大人跟我说的去年五条狗放出去,三条狗跑回来的事,农村没人有闲功夫遛狗,往往自由自在的狗容易被偷,为了不让一些下流的人偷狗,有些人家只能把狗拴住。
我是不会容忍有人偷狗的,自然要跟着蹦蹦走。蹦蹦不是特别外向的狗,甚至有点冰冷,但她没有自顾自跑掉,而是在我前方走着。
记得暑假的时候,蹦蹦只在看到爷爷家西边那只标致大黄狗时才会兴奋地蹦蹦跳跳,对那只大黄狗献殷勤。大黄狗似乎并没有太关心她,或许那时他的注意力被我吸引过去了,又或许他根本不喜欢蹦蹦。
那只大黄和日本秋田犬很像。应该说秋田很像那只大黄狗。据说日本人将中华田园犬引入日本,和日本土狗产出了秋田。这个据说不假,因为中国的茶文化被引入日本后,现在日本有了茶道这种文化,而中国人只能说自己历史上是种茶的,如果要说茶文化,根本比不上日本。大家都知道日本人是跪坐的,但是有多少人知道汉人古代也是跪坐,日本人跟汉人学去了跪坐,而汉人引进了西北少数民族的“胡床”,发展成了椅子?(2015补:现在我对汉族人把汉服当作和服甚至有过激行为的现象也是深恶痛绝。2016补:发展出椅子倒是进步,毕竟跪着不舒服,压迫腿部。)
中华田园犬沦落到了如此境地,而秋田犬举世闻名,甚至养秋田者鄙视中华田园犬。这是小则一个民族,大则一个国家的失败。
那只标致大黄狗,寒假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在我眼中,蹦蹦再没有对别的狗有过那样的喜欢之情。
那年,自家的狗没有少。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5
作为一个不幸在城里长大的人,当我拿着看似很高端的数码相机在村子里拍狗时,总会有人盯着我看一会,然后认出我是谁家的孩子。
这才是更高端的。
我真的很少回老家去,即使回去了,也不一定见到很多亲戚。
可是他们偏偏认得我,有时还能说出我的名字。
这就是农村。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大家族。我们还有家谱,一套在爷爷家,另一套在别人家。
我根本不认识几个人,认识的狗比认识的人多。也可以说,我认得谁是狗主人,可是不知道人家和我是什么关系。
我还记得,两个表哥(应该是堂哥,但我习惯说表哥)带我去别人家,那家人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们直接进人家的房间里拿象棋下。主人回来了,也不惊讶,就在一旁看。
一个村子曾经是一户人,然后是一个家族,发展成一个村子……然而以后说不定越来越空——年轻人要去看高楼大厦,老人走了,一个村子就只剩打工回家的陌生人。
因为当年爸爸成了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他去看高楼大厦了,所以我出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我的两个表哥主要长在农村,更愿意看高楼大厦。
拜年的时候,我跟着父母叔伯走,对着一群陌生人叫七大姑八大姨。在他们眼里,我不是陌生人,我是西头路边那家的田园。
我去看过大奶,那个时候我对她的印象不是很深,她老了,卧病在床,我只是去拜个年。我是后来才略微了解她的。那是后话。
她家有只大狗,有点像狼,立耳,尾巴没有卷到上面去,只有下端是卷的。那只狗是母狗,但要是和公狗打架,公狗准得被掐得嗷嗷叫。
可她很温和,我去摸她,她不龇牙咧嘴,也不躲开,只是有点警惕。
这只大狗,几乎是全村最大的,名叫大狼。
(大狼)
村里也有一只宠物狗,他像京巴,棕黄色的毛,肚子是白色的,在这大狗称霸的农村显得格格不入。不过这狗也不乱跑,跟着主人,又或者大狗钻着空子也不屑咬他,反正他一直都活得悠闲,偷狗的可舍不得用一份毒药或者迷药弄倒这么小的狗。
土猫当然是农村必不可少的。有时候像大地一样的民宅太过沉寂了,这时候如果有一只猫儿忽然蹿上墙头,民宅便不再那么寂寞。
爷爷家北边的人家,有一只又脏又瘦的母花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老了才变成那样的。那家过年还抱了只小黄狗,是比较纯的田园犬。
名叫花龙的母花猫知道我会喂她吃的,我们熟了之后,每次我学狗叫唤狗,她也会跑到沟上的小桥边等我,喵喵叫着跟我讨食。农村的狗一般不追猫,顶多和猫抢吃的,所以常常是花龙在一堆大她许多倍的狗中等着我喂她。
无论是喂猫还是喂狗都是有技巧的。有的狗狼吞虎咽,吃完就去抢别的狗或者猫的食物,所以喂食的时候得把它们分开。喂火腿肠时,往往是好几只狗围着我,我只能先把小块的火腿肠扔远,让能抢的狗去追,然后迅速把近一根火腿肠塞给吃得慢或者不太抢的狗或者猫。
村里一圈下来,认识了好几只狗,也有始终跟我这个外人敌对,熟不了的狗。几乎家家有狗,大大小小。
那年的农村,还很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