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一个等身长头

一年,很长。三百多个日夜,春华秋实,夏虫冬霜,人们会经历难以言计的事情。但,若是整年只做那一件的事情,你,会怎样?

藏区芒康普拉村,时逢新年。即将到来的马年,恰好是神山冈仁波齐难得一遇的本命年。尼玛扎堆决定带着叔叔杨培去朝圣冈仁波齐,以结叔叔与过世父亲的夙愿。消息传出,村人们相约结伴。

怀孕半年的次仁曲珍与丈夫以及妹妹斯朗卓嘎一同祈福朝圣。

一对不及20的小伙儿想出门朝圣一次。

9岁的小女孩扎西措姆家建新房两死两伤,父母满心愧疚,带着孩子想为死伤者祈福。

酗酒的屠夫江措旺堆想减轻杀生带来的罪恶感。

村口,一辆拖拉机满载行囊,突突启动,送行的人们无声地目视着。朝圣者们穿着长及小腿的皮围裙,掌心戴着木板,走到车后。“啪啪啪”三声脆响,嘴里念念有词,身体伏地前抻,磕下敬畏的头颅。人们起身,一步一击,于头顶、面前、胸口扣击三响,扑身再拜磕,又一个等身长头。朝圣开始了。

天寒地冻,旷野荒凉。朝圣的人儿用身体丈量土地,用虔诚步向圣山。一天下来,胳膊早已又酸又涩,择一处地,堆一个小小玛尼堆在路边,人们扎营休息。原木为支,一黑一白两顶帐篷耸立在泥土地上。人们简短交谈,开始齐声诵经。入夜,安睡,唯稀零的重载卡车滚滚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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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培年岁已大,转着经筒,持念佛串走在前头。次仁曲珍大腹便便,一同步行。尼玛扎堆驾驶拖拉机缓行在旁。年轻小伙儿身健力壮,拜磕迅猛,前行飞快。而屠夫与小女孩常常落在队末。屠夫累极,磕着磕着随地一摊。小女孩也慢,却坚持,很快便追过了屠夫。屠夫静默,起身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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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天地间,公路蜿蜒远方,越过山峦,淌过低谷,除了零星经过的车辆,只余一串啪啪的木板声响。人们翻山越岭,步过湖畔与村庄,穿越风雪,叩过水滩……缓慢却坚韧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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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人迹鲜少,偶尔遇上一队朝圣者。这日歇憩,路过一对老夫妻,丈夫虔诚拜磕,妻子拉着板车,车尾拴着一头驴子。众人相邀喝茶,问:为何驴不拉车。答曰:这是家人、若非爬坡拉不动,妻子宁愿自己拉车,怕累着驴子。众人唏嘘,以青稞相赠。

某日夜里,次仁曲珍腹痛不休,孩子临盆在即。众人连忙送去医院,一番苦痛,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孩。公婆赶来探望,取名丁孜登达,寓意长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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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日,众人再次出发,次仁曲珍抱着孩子坐车,余人继续叩身行进。鞋子磨穿一双又一双,围裙上也是坑洞破损。

路途中,拖拉机油箱螺丝掉了,热心的大爷招呼众人歇息自家。堂屋热融,老人谆谆指导众人虔诚的方式应当如何,并赠送毛皮围裙给次仁曲珍。老人的孩子们也正外出朝圣。作为报答,众人次日帮助老人开垦田地。

再次出发,次仁曲珍也开始叩拜了。颠簸的车厢里头,小婴儿安静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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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秋来,拉萨就要到了。一起意外事故,拖拉机头损毁。众人却善良地放行肇事者,因着车上的病人生命垂危。路还得继续。于是,卸去车头,男人拉车,余人叩行。车行一段儿,男人们返回起点重新叩行一遍。

入了拉萨,没了盘缠。男人们打工赚钱。旅店老板娘身体不适,又想磕头祈福,遂雇佣众人替她磕十万个头,并免去了房租。深夜的街头,灯火寥寥,寂静无声,众人的木板啪啪响透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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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缠备足,众人再次出发,朝圣冈仁波齐。此时,丁孜登达已蹒跚学步。

行至神山脚下,天地一片白雪茫茫。泥泞、乱石与冻土却阻挡不住人们的虔诚,依旧三步一叩。众人开始转山,这是此行最为神圣庄重的一幕。然而,油尽灯枯的杨培一觉西去。男人们吃力地将裹缠白布,改成盘坐的杨培背上平台,三名喇嘛诵经吟唱,身后是冈仁波齐神峰耀目。天空,鹰鹫聚拢盘旋。人们说死在神山脚下,是杨培莫大的福气。

漫天风雪,茫茫的天地里头,一溜细小的身影继续拜磕着等身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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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冈仁波齐》朴实淡然,些许波折却平平而过。这一路有生有死,有静悟,有成长。藏民们心里头澄净无波,唯朝圣一事矣。

影片一出,褒贬两端。平心论,耗去一年多时光在利益的片场呈现如此小众的直白,毅力与诚恳可嘉。但,众人的出行却没有撼动我的心底。无他,眼神。

曾经去过一座名叫大慈法轮林的喇嘛庙。广天阔地间,庙宇辉煌而高耸。我正四处张望,同伴示意前方。几枚小小的黑污的身影三叩一磕长拜而来。霎时间,天地为之逊色,我紧紧盯着他们。没有交谈没有歇息,人就仿似一部血肉的机器,重复着动作缓缓近前,就这样一抻一缩拜进庙来。他们的脸脏污不堪,额头红突。他们的眼视前方却空洞无物,渺渺茫茫。

那一刹,我极度地震撼,抬眼远山,杳无人烟。这几人,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经历过什么,随身连包袱也不曾携带。

人说,藏民的朝圣缘由纷杂,究其根本却是对幸福生活的祈祷。长路迢迢,行走跪拜于天地,诸事万物化为内心的空灵。这既是意志力的挑战,也是精神的寄托。吃苦即是修行。

人生路又何尝不是如此,意志坚定者往往大成;努力拼搏者终获尊敬。

我,安静地坐在影厅寥寥的人群中,内心一派宁和,字幕一显,起身离去,甚至忘了等待朴树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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