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这几天一直嚷嚷着要去春游:“爸你看电视里油菜花都开了,再不去看就要谢掉啦!”
黎湘瞥一眼电视,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刺痛了他的眼睛。多么熟悉的画面!曾几何时,小时候漫山遍野寻常见的景象,现在成了游客们花钱去买来的春光了。
他先是不耐烦地皱眉头,意识到儿子一直在眼巴巴看着他,赶紧又换成僵硬的笑脸:“油菜花有什么好看的?还要花钱去看。你爷爷乡下老家哪里都是油菜花,比这还要多还要漂亮。”
儿子听了眼睛发亮,一个箭步跳过来,抓紧黎湘的手臂摇晃不停:“那我们就回乡下爷爷家里去啊,去看油菜花。”
黎湘愣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事。天天加班加点忙着项目上的事情,有些日子没有和老爹联系了。还是过年匆匆回去了一趟,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忽然之间,他觉得心里有点难过起来。
儿子还在摇他的手臂。对于这个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儿子,黎湘从来就不能够拒绝他。那就回去一趟吧,正好可以去看看父亲。他响亮地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儿子高兴地欢呼起来。对于长在城市水泥森林里的这个孩子来说,乡村里的一切都太有趣了,那是乌托邦一样的地方。
妻子听说了他的安排以后,第一反应就是反对:“我可没时间回去啊!不是我不孝顺,实在是走不开。公司有个项目正到了紧要关头,从上到下都在拼命干活呢,恨不得每天加班到凌晨。周末正好有时间去补充欠缺的一部分,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去春游?!”
有那么一瞬间,黎湘动摇了,他想到自己积压未处理掉的一大堆工作。但是转头看到儿子亮晶晶的眼睛,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黎湘打电话回家去告诉父亲,说这个周末带儿子一起去看他。就听到电话那头一阵手忙脚乱的激动,父亲的嗓门都响亮了许多,一叠声地答应着,电话这头的黎湘感觉到,似乎父亲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周五晚上的火车,周六上午就可以到家了。卧铺车厢里,黎湘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圆圆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他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涩,不知道是为了儿子,还是为自己,或者为父亲。
下了火车改乘汽车,黎湘手里拖着大旅行箱,肩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是这几天和儿子一起要用到的东西,当然还有给父亲买的各色礼物。是的,自己跟父亲之间,已经可以用上“礼物”两个字了。儿子背着自己的小包,快活地蹦跳着。正是不知人间忧愁的时候啊,就像幼年时候的自己。
大客车换成小三轮车,终于一路颠簸到了村头。远远地就看到那个孤孤单单站在山包包上面的身影,黎湘眼睛一热,眼泪啪嗒掉下来。他赶紧用衣袖擦去了。儿子已经朝那个身影跑过去了,一路笑声,驱散了黎湘眼中的雾气。
父亲特意换上了他的中山装,还穿上了铮亮的老皮鞋。这是他最隆重的衣服了,也是他的青春岁月。把孙子搂在怀里,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黝黑的脸上盛开一朵花。
看到黎湘手里的箱子,父亲把眉头皱起来,说道:“人回来就好叻,买什么东西啊?!你们在城里不容易,省着点花。”转头看着孙子,眉开眼又笑:“乖孩子,跟爷爷回家去,家里好多好吃的,都是给你的。”
从村头往家走,一路上遇到几个老乡邻,父亲声音响亮地招呼着,牵着孙子的手,脊背笔直。黎湘跟在父亲后面,跟父老叔伯们说话,散烟,邀他们来家坐。一路走过去,没有碰到一个年轻人。黎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都在外面打拼啊,谁都不容易。
到家一看,院子里的青草长满了地面,新嫩鲜亮的绿色铺满了人的眼。所有的树木都发芽长出了新叶子,桃花梨花已经都快谢掉了,只剩下树梢还有几朵迟来者在孤芳自赏。进了房里,只见角角落落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简单的家具物事都整整齐齐摆放着。
从进了家门,父亲的话就没有停下来过。先问过了孙子上学的事情,再问黎湘和儿媳的工作和生活,然后就是乡里乡亲们的家长里短。四五十年前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黎湘听过多少遍了,他几乎都能替父亲往下说。不同的是,去世的老人越来越多了,黎湘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
儿子吃饱喝足了,嚷嚷着去外边看油菜花。黎湘看着父亲给他换上小水靴,自己也把皮鞋脱了,换上大水靴子,这才领着孩子往外走。黎湘赶紧带上相机,跟着那祖孙俩去了。
村头村尾到处是一片一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天气晴好,黎湘看到许多蜜蜂在花丛中匆匆来去,嗡嗡声一阵阵。早期开的油菜花已经结出了细长的果荚,顶上的花苞却还包得紧紧的绿着。对于父亲这样的老农来说,油菜花开得好,只是为了多结籽而已。他弄不明白城里人为啥还要花钱专门去看油菜花。只是看着小孙子在田间地头蹦跳欢呼,他也乐得哈哈笑。
黎湘一边拍着照片,一边又跟父亲旧话重提,让他进城去跟他们一起住。父亲把吸干净的烟头扔到水渠里,扬手说道:“不用了,我在家里好着呢。自己种点菜,油米买一点,要吃肉了去村头买一点就够了。用水不要钱,电也用不了多少。不比你们住在城里,用点水都要用钱买。城里什么都要用钱买,贵啊!再说了,我去了又帮不上你什么忙,连接个人都帮不上,整天地坐吃等死,有啥意思?好歹在村里还有些老家伙陪着,不用担心我啦!”
每次都是差不多这样的答复,黎湘想反驳,可却张不开嘴。父亲在城里住过几年,那是儿子还小,离不了人照顾的时候。等到儿子上小学了,父亲就回村了。黎湘想着自己狭窄的两室一厅,想到自己和妻子每天拼命干活却仍然觉得无法安稳的生活,想着还有二十几年的房贷,还有儿子的以后,忽然就闭嘴了。也许,父亲的选择是最合适的吧。
走过一个山包,那里又新增了几个坟头,修得颇为气派。父亲叹口气说:“人都没了,坟修得再气派又能怎样?家里没人住着,老房子都快要倒掉了。穷家陋户的,也是一个家啊!没人烟可不能长久。都要进城去,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了。眼看着一家家都荒废了,那么多好房子也空着。”
黎湘默然无语。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乡村里人烟鼎盛的样子。那时候,家家户户有老有小,开春了,田里面到处都是干农活的人们,来来往往,生气勃勃。那时的人们也爱说爱笑,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现在这个寂静的村庄,是那样的陌生。
回到村头,黎湘从水塘边的柳树上折了几根柳枝,给儿子编了个草帽。儿子跑得满脸红通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戴上柳枝帽子,红与绿相映成趣。他大声说道:“爸爸,乡下这么好玩,我们为什么不住到乡下来啊?”
黎湘一时无语,倒是父亲笑眯眯地接话了:“乡下好玩,以后就常回来玩。爷爷陪你去玩,还有好多更好玩的东西呢!”
看着那一老一小携手而去的背影,黎湘忽然眼里一阵模糊。回得来吗?敢回来吗?他觉得自己回答不了这两个问题。
夜晚,儿子搂着他的爷爷酣畅地入睡了。黎湘却怎么也睡不着。对于时常熬夜到凌晨的他来说,乡村的夜晚来得太早太安静了。换做平时,此时他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呢。打开手机,处理完几个跟工作相关的事情,再和妻子联系,发过去几条信息,都没有回复。估计她又在连夜加班,没准现在还在开会讨论呢。她们的那个跨国公司,经常在深更半夜开会,因为美国老板那边正好是工作时间,才不管这边是什么时候。
唉!黎湘叹一口气,还是睡觉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呢。可能是看了大半天的油菜花吧,闭上眼睛,脑袋里满满的还是油菜花。黎湘看到童年时的自己,和左邻右舍的同伴们在林间地头奔跑追逐,嬉笑打闹。他们穿梭在村庄里,不时撞上挑着担子的大人们,被轻轻呵斥几句,又奔跑着远去了。
黑甜的睡意,如同一床巨大无比而又温暖的棉被,笼罩了黎湘,让他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