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是湿润而刺骨的。一个蓝衫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驾着一头毛驴,拖着一辆板车,在这湿滑的路上从北向南地慢慢前进着。
这带着水气的寒冷让蓝衫少年原本眉清目秀的五官挤作了一团,不断地哆嗦着,嘴里也不忿地嘟囔着:“南方的 积雪的确比北方薄多了,但是怎么越往南走反而觉得越冷,穿再多衣裳也无济于事,这是遭了鬼了吗?蓝衫少年话音刚落,只看见泥泞的官道右首旁出现了一块尺余高的小石碑,上面书着“马坝”这两个原应是朱红色但却早已把漆掉得七零八落的正楷。
“师傅!我们终于到马坝镇了!”蓝衫少年惊喜地转过头向坐在板车上的老道叫到。
老道身穿一袭正红色的飞龙道袍,白髯垂胸,仙眉如垂髫,看似活神仙一般地盘坐在那简陋的板车之上。只是稍与别的道士不同,这老道手持的并不是拂尘,而是横了一把重剑在腿上,仙气也就减了几分,杀气也就随之升了几分。
老道眼皮都没抬起一下,直接训斥蓝衫少年道:“到了便到了,休得喧哗,遇事如此一惊一乍的,哪里像个修道人的样子。”
“是,师傅!弟子知错了!”蓝衫少年连忙答应道,又见老道的双眼一直都没有睁开过,少年心性不由得作起祟来,向老道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才舍得把头转回去,继续驾车前行。
冬天的夜入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已月上华梢,路边一位不知站了多久的青年和尚看见驴车缓缓驶来,赶紧跑了上去问道:“借问施主,这板车上坐的可是火龙先生?”
那蓝衫少年见状赶紧勒紧驴头,把车停了下来,对那小和尚做了个揖,回答道:“家师道号正是‘火龙’,不知所为何事?”
青年和尚也连忙合十对蓝衫少年还了一个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的佛号,之后说道:“小僧虚尘,受方丈青云禅师之命,特来迎接火龙先生。”
“青云老弟可不是一个过于讲究世俗礼法的人,若是在山脚相迎也就罢了,现在这里离南华寺可还有十多里地,莫不是寺中出了什么事罢?”火龙道人突然睁开双眼,接过虚尘话茬开口问道。
“火龙先生明鉴。寺中的确出了一件事,但也不算得是一件事。只是今晚得委屈火龙先生暂住镇上的客栈,明日一早再趟过曹溪入法华寺。”虚尘回答道。
蓝衫少年听了虚尘的回答,依旧是一头雾水,不禁脱口而出道:“虚尘师兄你这说的我都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叫出了一件事但也算不得一件事啊?到底是什么事啊?”
“师弟可听说过‘霸刀’龙三和‘狂剑’秦羽?”虚尘问道。
“可是人称‘天下第一大英雄’的龙三?”蓝衫少年惊讶地问道。
“除了他还有谁敢称自己为‘霸刀’。”虚尘说道,不等蓝衫少年再次发问,又说“这秦羽也正是这几年不断挑战各大门派高手,并且无一败绩的那位后起之秀。”
“难道这两人要对南华寺不利?”蓝衫少年再次问道。
“那倒不是,我南华寺淡出武林已有多年,又如何能扯上这些江湖恩怨。只是他们要在寺里比武,争夺‘天下第一大英雄’的称号罢了。”虚尘淡淡说道。
“那可真是有意思!”蓝衫少年情不自禁兴奋地喊了一声,但虚尘却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只是现在大部分武林人士都与师弟一样,得到消息后都想去观摩一下这百年难得一遇的高手对决,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各路武林人士从五湖四海赶过来,马坝小镇内早已人满为患,我南华寺更是不到明日决战时分不敢开山门。故小僧此番相迎,一是代我南华寺给火龙先生传报一声,二是代青云方丈略尽地主之谊。”
听完了虚尘的这一番话,火龙道人的双眼又闭了下去,而蓝衫少年一心被即将来临的这场决战给吸引住了,竟未听出虚尘口中的无奈,爽声就答应道:“那可多谢师兄了!”
说罢,虚尘便领着这两人一驴,到了曹溪旁的一家客栈。
“哟,这不是虚尘师傅嘛,大家都等着上南华寺,怎地您老人家却下山来了?”胖掌柜见虚尘来到,连忙相迎。
“为保大家的秩序,今天晚上通过曹溪的路已经被演武堂的师兄们给封上了,虚尘作为南华寺僧人,更应身先士卒,今晚可要叨扰掌柜的了。”虚尘恭敬地回应道。
“虚尘师傅,这可不巧了,您也知道大家为了观摩‘霸刀’和‘狂剑’的比武,纷纷在此落脚。小店房间早已客满,就连大厅内的饭桌,都坐满了为此通宵达旦的江湖豪杰。”胖掌柜苦笑着说道。
“啊,这可如何是好。小僧倒也好说,问题是跟着小僧的两位可是青云方丈的上宾,明日就要入寺与青云方丈论法。这……”虚尘面露难色地说道。
胖掌柜略一沉吟,说道:“客房是肯定匀不出一间的了。要不这样吧,我去与坐在左首边的几位好汉说说,看能不能在那大方桌旁腾出三个位置。只是要委屈虚尘师傅和两位上宾枯坐一宿了。”
“这……”虚尘依旧面露难色,但还不等虚尘开口,火龙道人却从后面走了过来,开口说道:“无妨,有位置坐即可。青云那里也没酒没肉,我师徒二人今晚就在此吃够喝够,比住青云那里强多了。”
“阿弥陀佛,委屈火龙先生了。”虚尘终于松了一口气。
火龙道人马上向胖掌柜点了一坛当地最有名的“曲江双蒸”酒,蓝衫少年也要了一只烧鸡,而虚尘则只吃一碗素面。点完餐后,三人随即坐在了几位武林好汉腾出来的饭桌一角旁。
三人的食物逐渐地被放上了台面,火龙道人也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蓝衫少年早已饥肠辘辘,看见面前那只大肥鸡,赶紧便把鸡腿撕了下来,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却传来了身边一个大汉的声音“伯瑜兄,你看明天的决战,谁能夺得‘天下第一大英雄’的名号?”
“褚雄老弟,你觉得呢?”伯瑜反问道。
“我看这秦羽虽然力挑昆仑、崆峒、凌天剑派三大掌门,但是龙三的武功却在这三人之上。我看秦羽这次还是得铩羽而归了。”褚雄回答道。
“哦?我却认为龙三这次不一定能赢。”伯瑜回应道。
“此话怎讲?”
“龙三虽然在二十六年前白鹭山庄力克当世八大高手,武艺登峰造极,但却在切磋中误伤了白鹭山庄庄主秦旭峰,以致其重伤不愈,驾鹤西去,白鹭山庄也从此一蹶不振。而我听说这秦羽就是白鹭山庄庄主的遗腹子,带着满腔悲愤,找龙三报仇来了。但龙三年少成名,十年前却神秘地开始淡出江湖,心中已无争斗之心,更疏于修习,要不是这次秦羽在挑战把龙三的至交好友‘铁笔判官’葛元让的时候让其重伤,怕是也逼不了龙三出手。此起彼伏下,我觉得秦羽还是有一战之力的。”伯瑜条理清晰地说道。
“竟有此番纠葛在此?那这场比斗无疑会异常精彩!”褚雄期待地说道,接而又问伯瑜道:“但那龙三天下第一,武艺登峰造极,在江湖中呼风唤雨,又何苦淡出江湖?”
“听说十年前龙三败过一次,但打败他那人却对这‘天下第一英雄’的名号不甚在意,打败了龙三之后就飘然隐去。”伯瑜眯起眼睛,细声说道。
“哦?江湖中果然常有卧虎藏龙之辈,只是不知那位高人姓甚名谁,要是有机会我褚雄必要诚心拜访一下!”
“听说那位隐士的名号叫‘火龙先生’。”听到这里,正在大快朵颐吃着烧鸡的蓝衫少年和正在细嚼慢咽着素面的虚尘皆是心中打了一个突,食物放在口边却停顿了一下。只有那火龙道人依旧自顾自的喝着酒,仿佛就像“此火龙非彼火龙”似的。
蓝衫少年和虚尘肚子里都是一大堆的疑问,尤其是蓝衫少年跟在师傅火龙道人身边已有十年,却从未从师傅那学到过一招半式。师傅平日里除了和自己讲“法”之外,绝无其他。
带着一大堆疑问又不能询问的蓝衫少年在填饱肚子之后突然接收到了一阵浓烈的困意,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紧接着虚尘也闭上眼睛默诵起佛经,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空灵的世界。
而火龙道人依旧这么一杯一杯的自斟自饮,一坛酒慢慢喝完,天也拂晓了。
过了午时,所有人都齐聚在了南华寺大雄宝殿前的演武场里,仰着头盯着那大雄宝殿的房顶。有一位青年白衣胜雪,约二十五六岁,身长八尺有余,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彪腹狼腰,相貌堂堂,手持一把三尺有余的“赤霄长剑”,飘逸的黑发迎着寒风暗自摇荡,正是秦羽。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只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年约五旬的大汉跃上了屋顶。演武堂内人声鼎沸,许多人同时惊呼道:“霸刀龙三!”
年纪稍长的人都叹道“多久没见到霸刀龙三了,他终究还是应战了”;那些青年侠客则赞到“这就是当世天下第一大英雄龙三!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那霸刀龙三身高一丈,腰大十围,虎体猿臂,威风凛凛,手持一把映雪大刀,与那秦羽对视着。
“你终究是来了。”秦羽淡淡地说道。
“都到这份上了,怎能不来。”龙三懒洋洋地回应道。
“既然来了,不留下点什么,就别走了。”
“你觉得,你能留得住我什么?”
“你的名,还有你的命!”
众人都离屋顶至少几十丈,自然也听不清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是内心期待无比,只盼这场旷古烁今的决斗赶紧开始。
“受死吧!”秦羽率先发难,右手剑花一抖,一套“狂风剑法”便酣畅淋漓地使了出来。
只见秦羽手中长剑挥舞得越来越快,犹如一条红蛟怒翻涛。龙三似乎未料得及秦羽上手就是强攻,一时间略显狼狈,好在他临敌经验丰富,几个兔起鹘落勉强避开了去。这三十六路狂风剑法乃秦羽独创的得意绝学,以攻为守,狂字为先,来如狂风疾雷撼乾坤,罢如江海游云凝清光。
龙三大刀笨重,本应是其软肋,但他却修得上乘步法“北斗七星步”,招式虽慢,但可以身法补救。每每当秦羽的长剑将要碰到龙三的时候,龙三总能仗着其精妙步法匪夷所思地躲开。
俩人你来我往地已对了一炷香时间,但龙三大刀始终没挥过一次。秦羽不禁怒道:“龙三,你欺人太甚!”
“你打不过我的。”龙三躲过了秦羽凌厉的一剑,在其耳边说道。
“打不过也要打!”秦羽强硬地回应道,随之手中的剑又使快了两分。
“你这又是何苦,你我无冤无仇,我也早已淡出江湖,你又何必苦苦相逼,重伤我结义金兰的兄弟葛元让来逼我应战。”
“哼!好个无冤无仇,你还记得二十六年前的白鹭山庄吗!”
“秦羽、狂风剑法。啊,原来你是……”
“没错,秦旭峰就是我爹!我找你报仇来了!受死吧龙三!”
残红并逐狂飏去,一夜飙风尽海棠。秦羽使出狂风剑法最后一招,急刺龙三胸口。
但龙三这次却没有再避让,眼睁睁地看着“赤霄”就要刺入自己的心口。说时迟那时快,秦羽看见龙三这自杀一般的举动,也是心中打了个突,手腕上挑,想移开这一剑。但这狂风剑法以攻为守,狂字为先,哪有撤退的道理。尽管秦羽已使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让剑尖偏了寸余,虽然避开了龙三心口要害,但还是刺穿了他的左边肩头。
“喔!”演武场上的江湖儿女齐声惊呼,看来马上就要见证新的“天下第一大英雄”的诞生了。
“你为什么不躲?”秦羽拔出长剑,站定在龙三的对面,不解地问道。
“这本是我作的孽,原以为念几年佛经就可以化解,却太过于想当然了。既然来了,又何必要躲。”
“你若不躲,你的性命就没了!”
“性命没了,但心却可以解脱,又怎么能够说是坏事?”
“哼!果然老谋深算,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简单就解脱吗?我不杀你,我要堂堂正正和你决一胜负,让你尝尝败家犬的滋味!”
“但是你打不过我。”
“现在打不过,我就再练两年再来杀你。”
“你一心一意要来找我报仇,等你大仇得报的时候,昆仑、崆峒、凌天剑派也要来杀你,葛元让的子嗣也要来杀你。”
“我若杀了你,别人再杀我,又有何妨!”
“你有儿子吗?”
“刚满月。”
“你儿子又要找杀你的人报仇,被杀的人又要找你儿子报仇。”
“……”
俩人就这么四目对望,沉默在了这个冬日的寒风里。
“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秦羽赢了?” “这分明就是秦羽刺中了龙三一剑啊,怎么俩人还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莫不是龙三有后招,我们隔了太远看不见?”人群中议论纷纷,大家都没搞懂这两个绝代高手究竟在干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龙三率先开口了:“听说你嗜酒如命?”
“不喝酒,毋宁死。”
“我在南华寺静修十五载,后山藏了几十坛林中寻来的猴儿酒,能饮一杯无?”
听了龙三的这句话,秦羽霎时双眼放光,爽快地回答道:“走吧。打架哪有喝酒有意思。”
龙三抬头仰天“哈哈哈”大笑三声,直震得演武场上众人头晕目眩。等众人回过神来,龙三和秦羽已变成了两个黑点在寺庙的后山逐渐隐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才是天下第一大英雄啊?”蓝衫少年不解地向火龙道人问道。
“他们都是英雄,也都不是英雄。”说罢,火龙道人便携着青云禅师的手,进入内堂论“法”去了。演武场的众人也带着千缕疑惑,陆续散去了。只剩下那蓝衫少年,依旧站在大雄宝殿门前,低着头,思索着这一切。
过了三天,火龙道人终于结束了和青云禅师的论法,但蓝衫少年的疑虑终究还是没有解开。青云禅师在送别这俩师徒的时候,对蓝衫少年说:“这南华寺,乃我禅宗六祖慧能在这曹溪之畔悟道而兴建。六祖慧能诗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悟到了吗?”
青云禅师这番话之于蓝衫少年便如醐醍灌顶一般,蓝衫少年赶忙拜谢道:“弟子张君宝,跪谢青云方丈指点!”
俩人一驴,又向着北方前去,那驾车的少年开心地吟道: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繁华谁肯休?
浮生事,苦海舟,飘来荡去不自由。
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
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