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无数次为大家感觉很骄傲，是在当我们班里最挺拔最好看的男孩子们走上阶梯架顶层的时候。他们鲜活的面庞因为头顶的太阳而严肃，绷直身体，肩膀瘦薄、平整。操场上别班的女生开始小声说话并在其中辨认出来自己暗恋的那位的时候，我心中洋溢起一阵愉快的虚荣。
我们一起拍过很多年很多张集体照片，但只有这一张毕业纪念照。我们站上阶梯架，像高低起伏的树林和海浪。青春无敌的白衬衫在风里感动，此刻，男孩青涩女孩纯美。多年后，他们是不动声色的大人，在繁华的都市人模狗样儿地生活；全世界飞来飞去风生水起，每天黄昏为家人洗手作羹汤，不得不每天应付调皮的儿子；臭名昭著或者德高望重，油腻或者温润，变成了高跟鞋红唇和眼尾的细纹……可关于他们的记忆只会停留在这高中的最后一页。我不太忍心想象大家将来的变化，但是又想一直陪伴他们，了解他们怎样褪去脸上的傻气，怎样长大十八变三十六变越变越美丽，怎样逐渐学会用举重若轻代替大惊小怪。看遍大家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的所有纯然原始的样子，可六年还是太短、飞逝太快了。十二岁的九月，第一次走近初一二十二班，那种胆怯今天还在我心中跳动，短发干练的汤老师倚在门口的身影仿佛闭上眼就能见到；睁开眼睛就手足无措地过了六年，柳树下面我们并肩站立，柳絮自由地活动在风里，太阳刺眼，女生涂好的粉底和口红晒出一层看不出的细汗。
三、二、一，但愿你笑得美一点，快门闪动。十秒钟后这个春天被定格成纪念册上一张合影，用来提示你六十年后衰退的记忆。青春六年是睁眼闭眼的长度，十个这么长就是六十年。那时候你头发灰白，走路有点颤抖，毫无杀伤力，你伸手从书架上取下来十八岁的纪念册，翻开一页望着一张脸瞧很久才认出来。但愿你那时候也还记得，你在林老师数学课上说错的答案是从谁那里抄来的，那些做完的卷子变成翩飞的纸蝴蝶，你会想起那些扁的、圆的、向右上角歪的、瘦长的、用力顿笔的、如蚂蚁爬过的、清秀或者豪爽得性别错乱的笔迹，和执笔的那些，数学不好的、不背课文的、嗓门大的、力气小的、怕虫子的、三天两头写检讨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身汗味的、教室里脱鞋的、奇妙的人们。太阳底下无数次青春轮回过去，每年春天里柳树底下无数张合影咔嚓咔嚓，青春或许不稀奇，而你仅此一次，我们仅有六年。
现在才四月初，春天刚刚稳住脚，我们就在为两个月后的分离筹备着纪念。可是想说的话还没说完，拥抱和大笑和很多勇敢嚣张的事还没有完成，还有好多摇头摆脑的歌儿没唱，已经来不及了吗？你们或许是我除了自己以外最熟悉的人，住校六年见你们比见爸妈多，熟悉到无所顾忌，熟悉到关系交错诡异。或许的确是时候分开了，趁大家还没有彼此看透到厌腻，留下最后一点念想和遗憾。那么，下一个九月开学就不能再见啦，下一个十月的运动会也不会有熟悉的口号了，不会再有全班一起的哄笑感动，再也不能走过一条鹊桥拥抱谁，跨过几张桌子碰上谁的视线，不能再和谁一起吃饭，这一切都要习惯；或许你会在新的城市偶然看到一句宣传语，那让你想到谁曾讲过的某个火爆笑话，一下子回想起那天的光线和气味和谁的眼神，笑得花枝乱颤，你低头擦去一滴眼泪。
干了那碗香油和淀粉加多了的紫菜蛋花汤，郑重地道别。英语课窗外划破蓝天的飞机，夏天闷热过后浇下的雷雨，黄昏时窗外吹动的金色的风，还有我们一边跺脚驱寒一边仰头看的红月亮，希望我能记得更久一点。将来，记忆会是我们彼此陪伴的方式。其实我们不会真正分开，也永远不会真正忘记，一切早已浸入你的性格和心胸，从此无论你去往何处，都不会孤单。你还能看得到，白衣少年手里拿着一瓶水站在柳树下，那个女孩在一旁走过的时候谁也不看，只用右手撩起被风吹乱的刘海，四月的阳光落在他们脸上，只要你闭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