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老张的葬礼，来了一屋子的人，按照老张的要求，他们都盛装出席，精心打扮，当然，也包括老张。人群里只有9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显得与这场葬礼格格不入，但也显得他们跟老张关系不一般。

最前头是一个80多的老头儿，看起来像老张的爷爷，颤颤巍巍的，拄着拐，眼神清透，好像这场葬礼与他无关，又不得不出席，听说这老头八十八了还能下地干活，每天天不亮就拿着扫帚在自家的院子扫来扫去，其实院子不脏，只是老头想扫，又或许是老头想扫，所以院子不脏，老张曾经想着自己老了之后，就搬去山上的院子里，养养鸡，种种菜，图个清净，眼下这老头就过着老张曾经向往又羡慕的日子，但老张许是不知道，老头其实孤单的很，很早就没了老伴，奈何自己性子又孤僻，宁愿一直单着也不再找个，有时候时常看见老头在田间来回踱步，有一天看见一个小孩儿，在刚插好秧的田里栽了一个狗吃屎，也不知道是害怕田被踩了还是害怕衣服脏了，小孩原本没有想哭，但一看见老头走过来，开始定定的站在地里哇哇大哭。老头心想，娃娃怕是第一次经历，且让他哭去吧，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觉得天要塌了。

老头家里一共12个孩子，死的死，亡的亡，现在就剩一个老幺弟弟，他比起老幺来算好一些，老幺今年78，就已经躺在病床上，今天也没来得了老张的葬礼，过着漫长又枯燥的后半生，老幺已经躺了3年了，因为家里生太多，他跟他姐姐年纪差着还不到半岁，又因为没有足月，老幺生下来就多病，老了就早早的躺在了床上，家里老伴儿和儿媳妇一直伺候着。

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老幺儿子的身上，因为身子的原因，老幺就这么一个儿子，算起来年纪也有58了，老幺儿子从小就没了妈，现在这个老幺的老伴，是老幺后面找的，虽说老幺命不好，但老幺后来的老伴儿对老幺细微至极，俩人从来没有领过结婚证，这老幺的老伴就这么一直跟着老幺，老幺既没有钱，也没有权，你说图什么，大家还真不知道，有时候常听人议论，但是你看见老幺老伴儿挽着老幺一起坐在公园里看夕阳的时候，又突然感觉明白了老幺老伴儿图着些什么，大概就是现在年轻人讲的，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存在的爱情。

老幺儿子见老幺老伴儿这么上心老幺，也对她恭恭敬敬的，虽尽到了该有的孝道，但老幺儿子也一直把她叫姨，老幺儿子常说，也不是没有把她当妈，只是叫顺口了。对老幺老伴儿同样孝顺的是老幺儿子的妻子，老幺儿子的妻子从小和妈妈不对付，她妈从小就叫她赔钱货，很小的时候就让她去打工，甚至还把自己姑娘5000块卖给了邻村的老汉，那会老幺儿子已经认识了他媳妇，老幺就谋划着把他媳妇儿从半路上救了下来，从那以后老幺儿子的妻子就对老幺死心塌地，生了两儿一女，俩人日子过得不温不火，起初老幺儿子总觉得自己日子过的不如其他几个弟兄风生水起，后来年过半百之时才醒悟，不温不火的日子原来才是最好的日子。

只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老幺儿子家的老二今年也离婚了，老二29才结的婚，刚结了不到一年就离了，人问起原因，老二总说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不合适。老幺儿子心想：不合适怎么就耍朋友了呢，不合适咋就到谈婚论嫁了呢，刚一年不到咋就已经不合适了呢，这日子不就是慢慢熬出来的吗。老幺儿子边想着边叹气，他已经搞不懂年轻人的世界了，以前还总有话跟儿子们聊，现在总是看不明白他们的行为。

但老幺儿子也不强求自己的孩子，他总认为人各有命，老二离了婚，老大倒是他眼里最正常的孩子，20岁结婚就要了孩子，现在38一儿一女，大姑娘已经18，小儿子12。按说一儿一女是好事，但老幺儿子家老大却常常坐在筒子楼下的垃圾房旁边抽烟，也没有天塌下来的事情，他的大姑娘懂事又听话，从小就知道疼惜父母，6岁的时候家里又多了小儿子，大姑娘更是开始变得像个小大人，那么小的大姑娘一个人给弟弟换奶粉，洗尿布，抱起来她弟弟的时候都看不见她的脸。大姑娘今年18，高考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她说想去大城市闯一闯，于是去了一圈深圳，大姑娘发现那是一个自己现在根本无法掌控的世界，之前在家里，自己只要努力就可以得到回报，而出来一圈发现，这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兜里的钱，从来没有这么快的花完过，于是大姑娘决定回去继续上学，以新的方式来进入这个世界。

老幺儿子每每想到大姑娘，就愧疚自己没什么大本事，没本事挣更多的钱给父亲养老，没本事抽出时间来陪大姑娘小儿子，他好像一刻也不敢停，停下家里的开销就断了，父亲的医药费，姑娘儿子的学费... ...

老幺儿子突然把手搭在了旁边小儿子的肩上，小儿子今年12，刚刚小升初上了中学，老幺儿子觉得昨天好像才送儿子去的一年级看着他稚嫩的影子，背着不适合他身子的书包跌跌撞撞的跑进了校园，这一转身，小儿子就要去离家几十里的中学寄宿了。老幺儿子突然开始担心小儿子在学校会不会孤单，会不会生病，生病了不敢给家里说没钱怎么办，男孩子正是自尊心建立的时候，没钱了会不会被同学看不起。想到这儿老幺儿子突然一阵心酸，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大姑娘，刚刚他担心小儿子的那些问题，以前是从来没有担心过大姑娘的，大姑娘也从来不跟家里说这些，老幺儿子越想越难过，明明生活算是顺利了，有车有房有工作，可他为什么还是那么心酸。

他又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弟弟老小，老小今年28，正是年轻活力的时候，年轻就代表着有更多的选择，而老大觉得，自己现在最奢求又不敢奢求的，就是选择。

其实老大不知道，老小前段时间谈了一个女朋友，俩人大学的时候就关系很好，一直到毕业很多年后再次在同一家公司相遇才正式开始恋爱起来，老小虽是老幺儿子家最小的那个，但性格孤僻，不像老二，上学那阵就很花哨，认识不少朋友，谈过不少恋爱，老小的这个大学同学，是老小的初恋。正当俩人热恋的时候，老小对象的表姐有一次路过来看望老小女朋友，听闻老小女朋友有了对象，就想着见一面把把关。老小对象的表姐也是个直肠子，见面就开始问老小有没有车子有没有房子什么时候要孩子，她表姐说年纪也不算小了，现在结婚要赶紧要孩子了，一年的时间就要把孩子户口和学区房办下来，这样等要二胎的时候一切都置办妥当身子也缓好了。

老小对象表姐说这些的时候老小完全懵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爱情来的这么突然也走的这么突然，那天他仓皇而逃，同时逃走的还有他对未来生活的勇气，他觉得未来太遥远了，他不想去，他觉得爱情太遥远了，他也不想要。28岁的他，好像真正活着的，就是他与初恋相恋的短暂又永恒的那段时间，他懦弱胆怯的又退回了那个孤僻的——小时候摔倒在田地里，手里心爱的玩具毁坏，妈妈买的新衣服弄脏，一个人无助的站在田间看到远处一个老头儿慢慢走来却也没有向他伸手时，那个吹着春风的下午，那一天，是他6岁的童年里，第一次感觉他的天塌下来了。

老张回过神来，看着葬礼上的宾客，看着站在最前面的老头儿，看着老幺的儿子，往后站着老幺儿子家的老大老二和老小，而大姑娘和小儿子又站在老大的身旁，老张仔细一看，人群里还有一个胖乎乎稚嫩的影子，蹑手蹑脚的在人群里晃悠，老张也不大认得这小孩儿，许是谁家的孙子，又或者外面贪玩跑进来的孩子，那小孩儿一抬头和老张四目相对，一溜烟拔腿就跑了出去，老张顺着小孩跑走的方向望了出去，望向了外头的田间，他眯着眼睛定睛看了看，那田里缓缓往这边走来一个拄着拐的老人，一步一步，摇摇晃晃，朦朦胧胧间，老张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一点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恍惚间原来是大梦一场，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还在那场给自己办的葬礼上，那葬礼，就是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