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走我们一起自杀去》
“而现实是,我,越活越狼狈。”
“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会那么用力,那么奋不顾身,那么壮烈可悲,那么可笑真挚。”
Time:2016/09/03 By:沈善河
1、
接到常尽的电话是在接近深夜零点的时候,我从床上爬起,伸手在床底下摸出不断震动,发光和不知疲倦地播放着默认铃声的手机。
“喂……”我强睁开眼,被一道白光狠扫,作势闭上眼,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开口。
“来福元路大桥。”常尽简短地说。
“你有病吧……”我骂道。
“快点。”
我死命睁开眼,再次确认了时间,刚好零点,气得我想把手机重新扔回床底,“你发疯别拉上我,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他突然笑了一声地说:“出来吧,我请你喝啤。”
“大哥你咋不看看现在几点,喝啤,喝拉菲都没用!”
电话那端静了一会儿,声音才慢慢悠悠地从听筒传出来:“我明早要走了。六点半的火车。”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脑袋也清醒了些,说:“干嘛呢?”
“我要回家了……出来吧,我等你。”
电话里传出嘟嘟声,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回家,不是回到那个二十平米,一房没厅,床垫当床,衣服用红胶绳挂着,一面缺角的镜子,没电视,时不时停电缺水的出租房。而是,我们曾厌倦了的小村子里的,周边全是咯咯叫的鸡和遗留的鸡屎,满是黄泥的前庭下雨还会积水,野花野草长得茂盛的土泥房子。
我慌忙爬起来,套上衣服,入夜空气有些凉,我操上一件外套,裤兜里再装上两百块钱和钥匙,跑了出门。
夏夜里听见蝉鸣,这些聒噪的虫子,日也叫,夜也叫,好像不用睡觉一样。
我跑出街道,橘黄色的路灯点亮整条公路,车流量还很多,开着近光灯奔驰而过,偶尔有几辆出租车,但是我没有拦下,深夜打车往往费用加倍,我摸摸口袋还是决定步行过去,虽然福元路大桥离我这有二十多分钟的脚程。
我咬咬牙,妈的,老子跑过去行不。
2、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目的地时,常尽坐在桥边上的人行道上,他的双腿微敞瘫着,靠在铁围栏上,呆呆地目送一辆辆夜行的车子,桥灯发着破败孤寂的光亮,他用身体盛着,明暗鲜显,远远看去竟是落魄不堪。
走近几步,他脸上胡渣明显,轮廓突出,头发凌乱,身旁一个行李箱,手边半打啤酒,并未开封。
我几分怒气在奔跑中给消耗了,现在看到他这副破相,剩下的气也一并消了,还隐隐有些心疼,妈的这破小子,怎么弄成着鬼样。
我走到他身边,把手上的外套扔到他身上,“穿上,别冻着了。”
他一下子回过神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总算来啦,我不穿,你穿。”
我一把拿过衣服,在他身边坐下:“不穿拉倒。有水吗,渴死我了。”
他拿起一罐啤酒,扯开拉环,递给我。
我猛地灌下一口,凉滋滋地入喉,在胃里翻起气泡,我打了个响嗝,“说吧,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他也打开了一罐啤,手上沾了些溅出来的酒液,他浑当没看见,“混不下去了呗。”
“怎么?”我继续问。
他苦笑了下说:“我已经两年年没有掌勺了。”
什么?
我疑惑地看向他。那时候,我们一腔热血,凌云壮志,他想要做饭店的大厨,研制自己的特色料理;我想要开自己的一家服装店,卖手工自制衣服。一路颠簸,来到长沙。湘江滚滚,人海茫茫,我们一脸炽热和稚嫩。
“差不多五年了吧,我还记得那时,我妈给了我四千块,我用一个多月时间,找了个切墩师傅的工作,一家小饭馆,每天九点上班,做到晚上九点,有时客人吃得晚了,得忙到近十点,像陀螺一样,被使唤来使唤去,拿到手的钱却少得可怜,但还是开心的。
“两年左右,我做到了学徒,跟大厨二厨学手艺,不断地改进菜色,尝试新菜品,老师傅很爱骂人,我也乐在其中。可没多久,饭馆就倒闭了,那是多小一个饭馆啊,在旧街巷子里,几张破破烂烂的桌椅,老师傅去找新的工作,但是别人都嫌他太老了,他只好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靠政府的补助金过活;二厨呢,回老家了,我再没见过他。
“我没钱,到处找工作,什么都干。开货车,送快递,进工厂,我没有高学历,做什么都是出卖劳力,而且,一点都不快乐,到处看人脸色,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以为再大不了,我也就是从切墩再做起,可是我竟然连这份工作都找不到了,大饭馆都是直接从训班里挑人,小饭馆更是自家人包揽。
“两个月前,我妈给我打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你说我要怎么回答。过得还不错?可是我这手头紧巴的呀,五年了,我没寄回家里一分钱。过得糟得很?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支支吾吾了很久,我妈也没追问,可她难道听不出来吗?
“我突然发现,就算做了切墩师傅,进了厨房又怎样?我可能做个十年二十年,都没办法拿起锅勺,或者一辈子就做着菜单上面几个不起眼的菜色,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菜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电话最后,我妈叫我回家。”
3、
我们沉默了良久,星幕笼罩,江风寒寒。
“常尽,你别这样,还有机会的,功夫不负……”我想安慰他,可是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呵,你最没资格跟我说这话。”他冷冷地说。
我怔了一会儿,“你什么意思?”
“你跟我,不就是半斤八两,满脑白日梦的傻子!五年你帮别人买了不少衣服吧?夸别人家的服装好看你也挺卖力的吧?你卖出过一件自己的衣服吗?就你那低俗的品味谁看得上啊?你现在别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功夫不负有心人了,恶不恶心啊?”
我深吸一口气,“常尽。你心情不好我能谅解,不过你要是再在这儿胡说八道,我也忍不了你了。”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还以为有多清高啊。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还要挣扎,还要用鸡汤来蒙蔽自己,真他妈可笑……我要回家了,回家说不定还能做一个简单充实的农民。”
“我没有。我没有认为自己清高。以前,我的确自命不凡、自视甚高,可这社会太现实了,我没背景,也没才华。没错啊,我就是一个给人买衣服的人,每个月拿那么两三千,勒紧裤腰带生活,遭尽白眼。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辈子那么失败,什么都没做出来,上学吊车尾,学习慢半拍,出来工作了,还是一团糟!我不甘心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和甲乙丙丁没什么不同!”
我的声音一点点地拔高,我想用酒罐子扔他,但是并没有动手,余音落下,又是寂静,我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最后是他打破了着僵局,他惨淡地笑了下,说:“那又怎样呢?”
怎样呢?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负隅顽抗,也改不了结局。
他站了起来,面向黢黑的湘江,水流拍打桥墩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放缓了的心跳声。
4、
我忘了我们这样沉默了多久,但也许是挺久了,车流量也渐渐少了。
我坐得腿麻,站起来,和他一样揽着栏杆,目视深夜的湘江,远处有小山峰,在月华下露着隐隐绰绰的身影;稍近处星星点点的渔火,不真切地浮动着。
“对不起。”他忽然说。
我没应。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机会形影不离地四处玩耍,到处闯祸,到山野里偷摘别家果园的柑橘,到田间农地里偷采辣椒和小番茄,被人发现后就撒腿狂跑,像风一样穿过阡陌小道,大人们熟悉这无关痛痒的恶作剧,也多半是挥着锄头追几步,吓唬两下。
有一回,我跑出去没多久就跌倒了,膝盖正好磕到石块,血霎时就奔涌而出,我像站起来继续跑,却疼得动弹不得,我怕极了,不自觉就像喊他,可是他却头也不回地跑了,飞速离开了我的视线,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心都碎了。
我被追来的伯伯送回了家,伤口消毒时我痛得几乎要晕厥,咬着牙闷声地喊,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医生说伤到了筋骨,要休养三个月。
常尽到家里来给我道歉,解释说他当时以为我只是小磕小碰,很快就会追上来。但我没有原谅他,整整两个月没跟他说一句话,他每天都会在我家门口转几圈,可我也真的伤透了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伤心,又小心眼。
直到有一天,我拄着拐杖回家,他在我家门口等着我,手里提着竹篮,竹篮子里满满的野桑葚,那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长在草丛间,不罕见,但是数量也不算多,那么满满一篮,差不多得跑遍整座山头,他哭着说:“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会丢下你的,我保证。”
他用手去擦眼泪,手指却已经被桑葚染得紫紫的,擦在脸上,越擦越脏。
我抢过他的篮子,一口一口地吃那饱满的桑葚,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他的那句“对不起”,是对先前与我争吵的道歉,还是对他食了言的抱歉。
“你知道每年自杀的人数有多少吗?”他望着桥底下黑漆漆的江面,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呷了口酒。
“28.7万人,其中人群集中在15到34岁之间,已经达到死因的第五名。为什么想死呢?大概是因为,想要的东西,花了很多心思,拼了命都得不到,对自己也失望透顶了吧。”
我也莫名失落起来,说:“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想要得不到,付出收不回。”
他转过头朝我笑了一下,攀上白色的栏杆,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他背对着光线,隐匿在黑夜里模糊的脸庞,变得异常迷人,他伸过手来说:“要跟我一起跳江吗?”
我勾起嘴角,低下头,“呵。一起死,真浪漫。”
他的手依旧稳稳地伸向我,面目越发陷入黑暗中。
我蓄力把手里还没喝完的啤酒罐子狠狠扔向水里,罐子沿抛弧线掉尽江里,激起的水花发出清晰的落水声,我吼道:“常尽!你他妈给我滚下来!”
我没抓他的手,没抱住他的腰把他拉回来,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黑不见底的江面,和江面上浮起来的啤酒罐子。
周围似乎静了很久,我五官闭塞,四肢僵硬,转头不敢。
“好,好。我跟你开玩笑啦,你别哭啊。”
常尽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老子没哭!”
“好好好,没哭,没哭。”
我感到有一种手在我脸上摸摸擦擦,粗糙的指腹让我觉得难受。
5、
我们靠在一起,说了很多话,平静得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我们说很多孩童时代的事情,那时我们天真自大,无忧无虑,再大件事也不过能用挨一顿板子来消弭,天塌下有人撑着,饿了肚子回家就有饭吃,不开心可以肆意发脾气,高兴了也可以放声大笑。
而现在呢,我们浪迹在浊水污泥里,为生机发愁,和各怀鬼胎的人打交道,如蚁附膻般讨好谄媚,早出晚归,疲惫不已,这样的夹缝,连透气都困难,还谈什么理想?谈什么自由?
“这世界太不公平了,我都要失去期待了。”常尽低声跟我说。
我们头靠着头,他的气息在我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我死死抓着他的手,就像从前看鬼片一样依攀着他,我知道我怕了,从心的深处,那些我一直紧紧隐瞒和无视的东西,从裂缝里逃逸出来,负能量,低气压,怀疑和厌恶。
不透光的,空洞的,冰冷的,我们紧紧相偎,彼此是对方唯一的依靠。
从浅睡中醒来,已是清晨五点半,我们迅速地收拾了一下,拉着行李走向火车站。
太阳一点点地探出头来,天空呈现出紫红和青灰的过度,晕染着破碎的云朵,我们拖着忽长忽短的影子,颓然地行走着。
一直走到人潮翻涌的火车站,走到困倦的候车厅,走到列车即将到来的月台。
常尽侧过脸跟我说了句:“我好怕。”
我顿时如鲠在喉,你说这几年我们得到了什么?在这繁华而空虚的城市里四处奔走,咬牙坚持,左冲右撞,最后伤痕累累,两手空空,连回家,都变得分外为难。
我拉住他的手,那只厚实有力的手,它曾经属于一位壮志豪情的大厨。
火车准时地鸣着笛抵达,常尽忽然抱住我,很用力的,好像此生就剩下这一次拥抱,要花好大好大的气力,他把头埋在我的肩颈,毛躁躁的头发扎地我脖子有些痒。
我推了推他,说:“车到了。”
他往我身上蹭了蹭,像个撒娇的小孩,他说:“你要……”
要什么呢?
他没再开口。
要继续坚持?要发奋图强?要适时放弃?能要什么呢?要什么都是错,命运之所以让人痛恨,就是因为它既是未知的,又是必然的。
他松开了怀抱,我心里空落落的,目送着他随人潮涌入车厢,然后整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人群里。我知道他还在那里,还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我看不见他。
列车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像倒叙的流星,开往我无法抵达的远方,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淅沥沥的像初夏的暴雨,我坐在月台脏兮兮的水泥地板上,像个赖皮的小孩,不顾形象地大声哭泣。
一个婆婆走过来,对我说:“小姑娘别哭啦,喜欢就去追呀,再买张票就好了嘛。”
我哭得更凶,嘴里不由自主地大喊:“谁喜欢他啦,那个混蛋,胆小鬼,废物,大话精,王八蛋,臭小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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