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宁
现在的乡村,应该多是和我的故乡一般模样吧。怎么说呢?不管你承不承认,多少是有些凋敝了。没几户人家的门是开着的,开着的院门里,住着的也多是老人,顶多,再能跑出一两个孩子。平日里的村庄,是空旷的,荒芜的,冷清的,寂寞的。
但是一进入腊月,乡村就不一样了。一进腊月,村庄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今天,这家有人生火做饭,明天,那家也回来了,早上走出院子,又有一家的院门扒开了,是昨天夜里下的火车。到了年二十几,庄子上没几家的院门还是锁着的。乡亲们,都回来。
要过年了。
回来的乡亲首先要做的,是铲除枯草,打扫庭院。荒芜了一年的院子干净了,整齐了,精神了。通往邻里家的小路也从草丛里重新踏出来了。
然后就是洗。给一年没见的孩子洗出了白白胖胖的笑脸,给老爹老娘拆洗被单床罩,然后洗一家人的衣服,洗门窗,洗灶台,连庭院的水泥地也用水冲得干干净净。
接着买买买。回来时就已经早把能想到的备齐全了,把能带回的都成箱成捆地拖回来了,可还是有要买的。过年嘛!
大长一年,不就这几天和家人一起乐呵吗?奔波劳碌一整年,不就这几天是清闲自在吗?吃的,穿的,用的,买!每天都是赶集,每次赶集都是满载而归。
乡村的年看似随着人们的归来一下子到来的,却又是踱着中规中矩的步子一步一步走来的。这都有章法呢。过年,怎么能乱来!老辈子的规矩,怎么能说改就改呢?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蒸馍山;二十八,贴年画;二十九,炖骨头……
乡村的年,从颜色上鲜艳起来。新衣服,是鲜亮的。清扫后的庭院,红砖灰瓦,地上铺了白雪,门窗贴了大红春联。廊檐下,并排挂的,是大红灯笼。村里有新结婚的年轻人送年礼,筐上罩的,手里提的,也是大红纸裹缠着。到处是火红碧绿,到处是艳紫鲜黄。
乡村的年,从声音上喧闹起来。村里的院门越开越多,人声越来越稠,说话声从前院后院传过来,都是问好声,都是祝福话,都是吉祥语。一早就听到咕咕嘎嘎的杀鸡声。杀猪更是全村出动,人猪沸腾。鲜红的猪血溅在雪地上,喜庆顿时映满整个庭院。谁家的孩子耐不住寂寞,噼里啪啦放起鞭炮来。电视机的新天线也安装好了,影碟机也有了新碟片,全都打开了,全都唱起来。
乡村的年,从气味上浓烈起来。每回来一户人家,村庄里就飘出一个地方的风味。带回来北京的,广州的,温州的,青岛的各地风味,拿出来分发给围上来的孩子们。厨房里就飘出了炖肉的香味,这种香味从街上每回来一次,味道就醇厚一层,直到不是在做饭吃饭的时间点儿,空气里都有浓得飘散不开的肉香菜香和酒香。
乡村的年,从灯光上明亮起来。往常的夜晚是灰暗的,月光是冷清的。年的到来,各家的灯,坏的,修好又换上新灯管,比以往白亮。晚上过油,烧肉,蒸馍,年的到来让乡村的夜一下子有了生气,有了活力。等到这一家挂了红灯笼,那一家挂了红灯笼,家家廊檐下挂满的红灯笼点亮,乡村的夜晚,简直是一派灯火辉煌了。
乡村的年,从言语上庄重起来。人们见面不再随意地问吃了吗,而是庄重的口气重复着:“过年了!过年了!”谁不知道是过年了呢?年画,年货,赶年集,办年货,杀年猪。年,这个字眼越来越稠密地出现在人们的谈话中。人人嘴里说着平安,吉利,好运和兴旺的字眼。大人开始嘱咐孩子,不能再说死字,不能说与死有关的、相关的任何字眼,任何话题。
不仅大人嘱咐孩子,大人自己也从小就被嘱咐,早养成习惯,形成品格,上升到认真、虔诚和执着。大长一年,谁不求平安、幸福、长寿、富贵?
过年忌讳的话多着呢!比如打碎了碗,比如鞭炮放不响,比如烧纸着的不旺兴,比如父亲跪拜堂前口中念念有词的时候,比如初一早起拜年见面第一句话……太多太多,我都一时想不完,但是只要这些场景发生,从小父母一遍遍嘱咐的训导的耳提面命的话就会立即在心里响起,我就知道该怎么说话,怎样打圆场。因为一旦说错了话,哪怕有一句话,一个词语说得不够圆润,不够吉祥,就让清除的那些杂草,清理的庭院顿时荒芜,让丰盛的年货索然无味,让张贴的年画黯然失色,让说出的祝福虚假无力,让不远千里万里的奔波劳累成为白费,让一家人辛苦准备的年化为泡影,让一家人美好的企盼蒙上阴影,让眼前的幸福的梦想没了踪影儿。
年,就像从城市里赶回来过年的父母看着刚读了一年书的孩子写的字,一笔,一笔,再一笔,就这么惊喜地出现了。小年是铺垫,是前奏,是伏笔,到了三十除夕,张灯结彩,鞭炮齐鸣,美味佳肴,歌舞升平。
乡村的年,终于到了高潮,如愿到达高潮!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幸福和满足,每个人嘴里都说着祝福!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有哪些忌讳,这些忌讳你不要以为是迷信,正是这些忌讳,让年,让这乡村来之不易的节日,盛大,庄重,喜庆,肃穆。
才初几呢?一大早就有人走出村口。背着的大包子又分明不是去拜年。
“妈,爸,我走了。”声音不大,却震颤着每一个人的心。只有睡梦中的孩子,笑脸香甜。
整个村庄一下子又显得空旷了,空旷得有些荒芜,荒芜得有些冷清,冷清得有些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