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遣佛寺
紫云殿,位于锦都皇宫的正前方。殿宇金碧辉煌、气势磅礴,乃是琉夏君臣每日上朝议政的地方。
这一日,紫云殿上早朝结束,众臣都散了班,雪青峰踱着方步正要离宫,忽听得身后有人轻唤:“雪相——,请留步!”
雪青峰转身,见四王爷皇甫清岚一身暗红滚金的云锦朝服,于台阶之上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雪青峰赶忙上前,笑着拱手道:“四王爷,不知有何贵干?”
皇甫清岚笑着还礼:“倒无甚要紧事,只是——”,斟酌了片刻接着说道,“只是这些日子不曾上朝,许久未见雪相,想与你闲聊几句罢了。”
雪相唔了一声,心里已有几分疑惑:素日里,自己与这位王爷交情不深,今日他主动搭讪是为哪般?
他正自狐疑,皇甫清岚已轻笑着开了口,话题竟是今日朝堂上颇具争议的新马政。雪相审慎地谈了自己的态度,但对方面色淡然,好像意不在此。
两人绕过台阶,来至大殿旁侧寂静的抄手游廊。皇甫清岚止住了脚步,转身笑吟吟地对雪相道:“听闻雪相有一独子,名叫雪千寻,是也不是?”
雪相一愣,遂笑道:“犬子的确名叫雪千寻,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本王同令郎倒有一面之缘,以本王所见:雪公子真乃诗才风流人物啊!”皇甫清岚赞道,随后,这位王爷绘声绘色地将那日在蕴香阁所见,说予雪相听。
雪相闻言脸色微变:“你说他,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歌妓?”
皇甫清岚脸上一哂,不以为然地说道:“所谓‘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年人心性,倜傥风流本是自然,雪相何必有此一问?”顿了顿又道,“令郎的这副品格,倒颇对本王的胃口,本王一直欣赏的就是这种诗雅风流之士!改天有空,必邀令郎过府一叙。”
雪相有点儿哭笑不得:“犬子顽劣,王爷实在错爱了!”
“哎,哪里哪里,”皇甫清岚正色曰,“本王欲结交之人,自然是当得起的!”,接着诡秘一笑,凑至雪相耳边,又透露出另一道重磅消息:
“京城谁人不知?那红袖招的——沈雨嫣沈姑娘才貌双全,可惜本王却难得一会,一直引为憾事!”
“最近听闻,令郎已将那沈姑娘的场子悉数包下,而沈姑娘更是扬言非雪公子不见。本王邀约令郎,也好有机会一睹美人芳容啊!岂非一举两得哉?哈哈哈……”
此时,一向沉稳的雪相犹如突然遭了雷击,脸色甚为难看,心中暗骂:“这逆子竟荒唐至此!……”
无心继续这场谈话,片刻后雪相便寻了个理由匆匆告辞而去,独留身后的四王爷挂着副狐狸般的笑容,暗自得意。
回至府门的时候,雪相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墨汁来。
不用说,雪千寻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家法。直打到手上的竹杖折了,雪青峰还意犹未尽,朝外面喝道:“换根结实的竹杖来!”
紧闭的房门外,雪夫人、柳姨娘、刘管家,还有一大堆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大家听着房里的动静,心惊胆颤。
雪夫人韩氏到底是雪千寻的生母,听到相爷在房内高呼再来一根家法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哭喊出来:
“老爷!你这是想要了妾身的命么?……”
随后她双眼一闭,晕死过去。
门外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围住雪夫人,忙着掐人中灌姜水,管家及柳氏则直接冲到门边,拍着门哭喊:
“老爷,夫人晕过去了!不能再打了!”
“老爷!再打要出人命了!”
……
雪相这才住了手。
“过几日,给我到碧禅寺读书去!明年殿试前不准回来!”
丢下这句话,雪青峰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房门。
几个时辰后……
夜色已深,微风吹得室内烛光摇曳,廊上不时传来风铃的“叮叮”声,雪夫人韩氏在床边守着儿子,还不时拿起手中的帕子拭泪。这妇人虽已四十余岁,两鬓微微染霜,看上去却依然肤白貌美,不失旧时风韵。
趴在床上的雪千寻,面色看去十分苍白,精神却还好,此刻笑吟吟地看着母亲道:
“‘梨花一枝春带雨’,娘亲就算哭起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呢!”
一句话逗得韩氏“噗嗤”一声笑出来。
随后她敛容瞪了儿子一眼,嗔怪道:“你这孩子,都这样了还没个正经!怨不得你爹打你!……”
雪千寻揉了揉母亲的手,抬头莞尔一笑,带着撒娇的口吻言道:“娘亲高兴起来就好,不然孩儿身上会更觉得疼的!”
韩氏摇了摇头,又垂下泪来:“你爹他——好像不是亲生的孩儿,也下得去手!好狠的心呢!……这次,你若有个长短,为娘的也不必活了……”
“想想,其实都是为娘当初犯下的错,你本是女……”
“娘!”雪千寻果断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警惕地朝外间望了望,引得韩氏也朝那厢看去:
外间静悄悄的,守夜的侍女正在打盹;月华似水,倾进了雕花的窗棂。
“明明是孩儿的错,受爹责罚也是应当——怎么能怪娘?”
“娘说当初……,其实当初若让孩儿选,我的决定也会和娘亲一样,所以有什么好后悔的?”雪千寻轻柔却坚定地说。
“可是……”韩氏还欲说下去,雪千寻却笑着冲她摇摇头,示意不要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只好爱怜地拍拍儿子的手,就此打住。
雪千寻又软语安慰了一会儿,韩氏方才起身回房歇息。
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廊上,雪千寻忽然灿烂一笑,不顾背上的疼痛坐起身来,向着右侧一张空空的座位道:“师父来了多时了吧?”,接着又道:“师父一向安好?恕寻儿身上有伤不能起身叩拜了!”
这时就见那张原本空空的座椅上,忽然凭空现出一个人来!
其人乃一名年轻男子:一身雪白锦袍,如皑皑白雪般纤尘不染;发似泼墨、眉如剑锋,一张脸因俊美至极显得有点儿妖异,看去如梦似幻。
那人轻启薄唇笑了一声,起身道:
“我过来有些时候了——你的伤,不妨事吧?”
随后他单手轻轻一挥,一道仿若透明的壳子便倏然出现,将整个内室稳稳罩住。
雪千寻知道这是师父布好了结界防人打扰,心中莫名欢喜,嘴上却埋怨道:
“师父许久没来了呢!”
白衣男子抿嘴一笑,干脆地说:“我可没你那么闲,整日去‘红袖招’淘气!”
雪千寻的脸“腾”地红了,嗫啜着道:
“寻儿也是没有办法……不然,如何阻止那些媒婆踏破我家的门坎儿?”
白衣男子闻言哈哈一笑,随后令示意千寻躺下,用手掌在他背部轻轻抚过。雪千寻忽觉伤口的疼痛感消失了,被一股清凉代替。
“多谢师父!”
白衣男子“嗯”了声,在床边坐下,看着雪千寻道:
“你这法子,倒是能解一时之困,只是以后怎么办呢?”
一股清香在千寻鼻端缭绕,雪千寻答非所问:
“师父一直带着寻儿送你的香囊么?”
白衣男子淡然一笑,捡起腰间的香囊嗅了一下。
“是啊,这淡淡的气味倒适合我,是……什么花草来着?”
“是兰花,”雪千寻指了指自己的衣袍道,“和寻儿用的一样。”
白衣男子的唇角似乎微微荡起了涟漪,但很快就恢复平静。
“我看你似乎无意仕途,不想参加明年的殿试吧?”
“寻儿不愿为案牍劳形,还是寄情山水、快意江湖来得自在!”雪千寻说到此处有些兴奋了,目光闪亮地盯着师父,“师父带我去闯荡江湖如何?”
白衣男子轻笑着叹口气,沉吟道:“江湖么?……”
“现下且不说,那混迹江湖是否真如你想得那般有趣,单说雪相那边——你那执拗迂腐的爹,他肯答应么?”
雪千寻闪亮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我爹他,绝不会答应。”
“正是。”白衣男子缓缓地说道,“每个人皆有自己的命数,你生于官宦之家而供职于庙堂之上,似乎是注定的。其实这样也不错!对于修行的人来说,闹市即深山,在庙堂之上亦便于为苍生谋福,为何非要逃避呢?”
雪千寻思索了片刻,道:“师父说得有道理,这些事情,寻儿还需花些时间想清楚。”
白衣男子点点头立起身来,“我还有事,就不多待了;这几天你乖乖躺着,好好养伤吧,为师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雪千寻脸上一片失落:“师父这就要走了?”
他想坐起来,师父却向他打了个手势:“别乱动——方才我只是给你止了痛,伤口却需静养几日才能愈合,乖乖躺着吧!”
“是”,雪千寻只好不动,但嘴上却忙说道,“我爹叫我过几日去碧禅寺读书,师父若要找我去那里吧。”
白衣男子点点头,转身刚欲走却脚下一滞:回首见自己的一只袍角,正被雪千寻牵在手中。
白衣男子嗔道:“你怎么这般……”,“调皮”两字还未说出口,便瞧见雪千寻脸上一副委屈之色,巴巴地望着自己:
“师父,一定要去碧禅寺看寻儿!”
白衣男子轻“哼”了一声,责备道:“快放手!”,目光里却藏不住宠溺。
“师父……”
“师父,你一定要来!”
白衣男子好似不耐烦地:“嗯……好……”
“你真的答应了?”
“你真的该放手了!”
“啪!”
“哎吆!”
雪千寻揉了揉被师父打疼的手,望着他撤去结界穿墙而去的背影,愉快地弯起了嘴角。
半月后,雪千寻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便收拾行装辞别母亲,带着仆从奔碧禅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