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白九
1.
漆黑的胡同一路蜿蜒，冗长得漫无尽头。
两侧的路灯在无规律地跳动，寂静的空气中传来细微的喘气声。
女孩儿终究是停下了奔跑的步伐，她双颊被冻得通红，嘴唇煞白，雾气跌出。
停顿了几秒钟，她缩了缩脖子，低着头继续快速地迈着步子。
突然身后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她停了下来，往后看了一眼。
高大的身躯遮盖住了她的影子，她大声尖叫，拼命挣扎。
那两人身上浓重的酒味腌渍着她的肌肤，那双手如同入春刚苏醒的毒蛇一般，冰冷扭曲，僵硬得缠绕在她的身上。
她绝望得抬起头，重重的腥味涌上鼻尖，墨一般的盛夏天空好似落下了一片一片晶莹的雪花。
林嘉倏然睁大了眼睛，仿佛喘不过气一般捂着胸口，额头的汗水滑落至腰间，细白纤长的藕臂拉开了床头的暖光灯。
灯光下她看向自己手臂上新添的疤痕，眼神开始逐渐放空。
她18岁开始就做这样的恶梦，这场奸淫与掠夺，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她只能绝望得掐着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
林嘉闭了闭眼，最终举着颤抖的手指尖伸向那杯已经冷透的白开水。
肠胃开始剧烈收缩，她冲到洗漱台疯狂干呕。
梦里的身影开始逐渐变得清晰，她不断抓着自己的身体，触感真实，恶心也真实。
林嘉捂着嘴小声呜咽，逐渐逐渐，她蹲了下来开始嚎啕大哭。
为什么她要经受这些？
眼前一阵白芒，耳边仿佛传来一阵响亮的鸣笛声。
林嘉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卧倒在铁轨旁，远处一辆蒸汽火车缓缓行来，最终在她身侧停了下来。
“小姐您好，这是您的车票，欢迎乘坐命运号L20次列车，希望您旅途愉快。”列车员带着白色面具，嘴角却挂着温柔的微笑。
身躯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林嘉大步迈上了火车。
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列车员还贴心得为她倒上了一杯热茶。
蒸汽火车发出轰隆隆的鸣叫声，让林嘉的心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列车走过了枝繁叶茂的丛林、走过了波澜壮阔的大海，走过了一望无际的田野，走过了万里雪飘的高原，就在林嘉昏昏欲睡之时，列车员靠近她耳侧对她说道：“林小姐，您的站点到了。”
林嘉还来不及问什么，便被礼貌地推下了车。
她看向四周，茫然无措。
这里是哪里呢？
2.
“死丫头，让你出去买点葱你买到天黑！你这是要吓死妈妈吗！”
远处跑来一个女人，她气喘吁吁得牵起了她的手，那双手分明是十几岁少女的手。
林嘉分明已经三十岁，这不是她的手。
“快吃饭！”林嘉的妈妈用筷子敲了敲林嘉的碗。
林嘉的眼神逐渐从剥落的墙体回到了饭桌上，两素一荤一汤，是标准的家常饭菜。
“林嘉，你班主任都跟我说了，你这次理综连100分都没有，我们辛辛苦苦赚钱就是为了让你姐俩能好好读书，现在你姐考了个小三流大学，全家都指望着你能出息点，你要是再这么吊儿郎当，看我到时候不打断你的腿！”
这是个不太富裕的家庭，林嘉的爸爸是勤恳老实的木工，每天朝九晚五，晚上再接些私活，妈妈是家里的主内主外的顶梁柱，所有支出都用在两姐妹身上。
林嘉快速巴拉了几口饭便踩着木质地板上楼了。
咯吱咯吱的声音格外动听。
经过一个小房间，林嘉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台老旧的电脑，是姐姐考上大学时，各路亲戚送的礼物。
姐姐不在，这台电脑自然是她的所有物。
林嘉不自觉得坐在了电脑前，按下了开机键，主机还发出闷闷的响声。
“林嘉！你别吃完饭就玩电脑！”林嘉的妈恨铁不成钢得说道。
“我知道了，我在查阅资料。”林嘉熟能生巧得扯着谎。
屏幕亮起，QQ窗口还是最初的那种不可更替的头像。
右下角一个白发的木偶在不断闪烁，林嘉的心脏都仿佛跳出胸膛了一般。
蓝色的聊天窗口上只有一句话，那句话给她热忱的心脏浇了一盘冷水。
“小太阳，我有新女朋友了。”
斑驳的回忆仿佛被打开了闸口，肆无忌惮得涌入了她的脑子。
网络另一端这个总叫她小太阳的这个男孩儿，名程晨。
林嘉家的电脑买得早，林嘉自然是最早有用QQ的那批人。
QQ里没有几个同学，但程晨却莫名出现在了她的好友列表里。
那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网友，是她的树洞。
她和程晨断断续续联系了六年，这六年里最疼她的奶奶过世了，她姐姐考上了三流大学，她的物理考了个位数，她暗恋班上玩乐器的学霸，程晨都知道。
那些专属于林嘉永不复返的岁月，那些青春期渺小又细碎的秘密，她都与他分享。
程晨就像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温暖且有力量。
可是这道光不再属于她了。
“恭喜你。”她手指尖快速得敲下这句话，怕后悔般按下了Enter键，随即把电脑关机。
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林嘉抱着自己的双腿终究是落下了眼泪。
3.
林嘉只觉得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可这感觉又像是无根之水。
她与程晨本就是素未谋面的网友关系。
程晨比她大两岁，今年考上了省重点名校。
那个学校，以林嘉的成绩怕是只有中头奖才能考得进去。
可是林嘉仿佛被打了鸡血一般，她丢掉了电脑和手机，每天都逼迫着自己去看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虽然她的成绩还是跟原来一样差劲，但是努力却给老师和家长打一针无可抵挡的强心剂。
高考前一周，程晨打通了林嘉的电话。
他的声音像是低沉的大提琴，喑哑好听。他说的话更像是绵柔的小针，密密麻麻得刺痛着她的心口。
“小太阳啊，我分手了。我们见一面好吗？”
程晨的女朋友劈腿了，他和那个男生打了一架，成功负伤住院。
林嘉是路痴，年纪尚小且胆子也自然不大。思虑了许久，她背上了双肩包去了程晨的城市。
她和程晨源于网络，可缘分也长。
那天她见到了程晨，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笑得异常好看。
“程晨，你等等我，等我和你上一个学校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我等你。”
心跳声就跟夏日的蝉鸣一样响亮，从此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有了隐约的变化。
可那一年，林嘉没能考上程晨所在的学校。
高考结束铃声响起，程晨站在校门口拥抱着她。
也是那一年，林嘉选择了复读。
她一定要考上程晨的学校。
为了这个目标，林嘉更用功了。
她的理科大多薄弱，她每天都在被窝里背着数学公式，在各式各样的概念里辗转反侧，睡醒的时候都还想着未结束的解题步骤与思路。
复读的压力让她日复一日的沉默，林嘉的妈妈再怎么担心却没有半分宽慰女儿的心思。
有压力才有动力，这是好事儿。
第二年高考，林嘉离程晨的学校只差了三分。
林嘉面无表情得坐在课桌前看着考过的试题，双眸泛红。
“林嘉，你可以不用那么努力，你考不上我的学校，也没有关系。”程晨诚恳得说。
“我们明明说好了要上一个学校就永远在一起的！”林嘉大声嘶吼道。
最终她只擦了擦眼泪，安安静静得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本一本装进了书包里，转身离去。
4.
六月的盛夏，程晨坐了六个半小时的汽车来找林嘉，在林嘉的补习班门口从天亮坐到天黑。
林嘉看了程晨一眼，开口淡淡，“程晨，太晚了，你回去吧，我回去还要背书。”
“林嘉，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来的？又等了你多久？”程晨眼神晦暗。
“我还有三天就高考了。”林嘉低头把试卷放进了书包里。
程晨一把抢过她的试卷，“林嘉！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你考不上我的学校也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林嘉一把抓过试卷，手上被撕扯完只剩下零碎的试卷如同林嘉的心一样，一片一片凋零。
“林嘉，我大四了，签了实习协议，你考上了我也离开了。”
程晨疲惫得捏了捏眉头，他风尘仆仆而来，并非是为了和林嘉吵架的。他看着林嘉的执念仿佛变成了不可一世的怪物，咬咬牙转身离去。
林嘉望着他的背景越来越小，最终淹没在黑夜中。她眼前模糊一片，指甲戳进了手掌心却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林嘉背起书包不断往前奔跑，她不能失去程晨。
昏暗的小胡同只有她一个人，头顶的灯都仿佛应景般熄灭了。
这条胡同是她熟悉近道，只要穿过这条胡同，她就可以赶在程晨之前到国道上，她一定能拦住他。
她想告诉他，她也很想他。
上课的时候想，做题的时候想，连背单词的时候也想。
林嘉拉紧了双肩包，雀跃的心让脚步迈得更快了些。
身后传来了的脚步声让林嘉转过身，这一眼便让她万劫不复。
两个喝醉酒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一个人将她按在了地上，另一个人用手去脱她的裤子。
他们还解下了腰带，狠狠抽在了她的身上。
久违的呕吐感陆续涌上了喉尖，林嘉大声呼喊，可是小胡同里只有沉闷的回声。
突然一个黑影出现，他和那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林嘉吓得躲到了垃圾桶旁边。
只见一个醉汉拔出了一把刀，明晃晃得冲了上来。
林嘉大声喊道，“小心！程晨！”
程晨没躲过，那把刀刺入了他的腰腹。
刀声落地，地面上蔓延出大片大片的红色彼岸花。
程晨哑着嗓音对林嘉说，“林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5.
再次睁开眼，林嘉觉得自己仿佛睡了许久，枕头已经全然湿透。
她的神经依旧在狂热得跳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嘉被救赎了，她再也不会再梦到有人强奸她。
一切生活都进入了正轨，她甚至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她终于不再恐惧男人，甚至有了未婚夫。
第一个夜晚，他极尽温柔，两人相拥入眠。
低头时，林嘉看到他腹间有一块胎记，像极了一块刀疤。
眼前那人的容颜和梦境中模糊的笑脸竟然神奇般渐渐杂糅在了一起，她躲在他的怀里开始放声大哭。
程晨，你可相信前世今生。
林嘉结婚后一年，她的丈夫便去世了，脑溢血死亡。
毫无征兆。
入墓的时候，林嘉一滴眼泪都没掉。
替他收拾遗物时，林嘉打开了他的电脑。
她在一个私密文件夹里发现了自己丈夫的秘密，一个有关于命运号蒸汽火车秘密。
传闻，这命运号蒸汽火车可以带人回到前世，补救无法挽回的遗憾，可换取车票的代价是与之相等的生命线。
文件夹里还藏着一张便签，那上面只有一句话，“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不会让她进那个小胡同。”
刹那间，林嘉仿佛再次预见了那一世。
林嘉为了追上程晨独自穿过胡同的那个夜晚，程晨并未回头。
程晨后来在QQ上给林嘉留言，林嘉并未答复。
程晨以为林嘉忙着复习，再无深究。
三天后高考结束，林嘉的头像也没有再亮起来。
程晨一直在给林嘉发信息，每一次都石沉大海。
这一等，便是十年。
他登录过她的QQ试图想寻找一点蛛丝马迹，但是林嘉就仿佛就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些年里，程晨就像在看天上的一只风筝，看了许久，发现手里并没有线，可那只风筝还在空中颠簸，但是他却什么都抓不到。
后来呢，程晨也谈过恋爱，但是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她。
最终，程晨回到林嘉在的城市，独自望着通天的莽莽白雪，空地上的人群像一条暗流，他们打雪仗，他们堆雪人，但所有的喧哗都与他无关。
他在僻静处看到了一个女孩儿踩着雪道的声影，像极了林嘉。
他迫不及待得追上去，原来那人是林嘉的姐姐。
她告诉他，林嘉那年在小胡同被两个醉汉强奸，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就自杀了。
后记
漫天的雪花飘落，林嘉已经白发苍苍，她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看着雪越积越厚。
又是一场十年，这雪也终究是覆盖不住这水面。
水面之下，有一尾只记得盛夏的固执游鱼。
它一圈一圈打转，从未停止。
一切皆有命数。
程晨，你跨越时空只为还我一场安宁，那上一世的孤苦寂寥，我替你尝遍，且做还愿。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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