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何而来，将去何地？对我而言，那从来都不是该深入考虑的事。

　　当我睁开眼，我们已经在船上。而这艘船呢，也不知存在了多久，也不知要往哪儿去，只是永久地漂浮在这片看不到头的黑暗。黑暗里点点光芒闪烁，前人把它们叫做“星星”。

　　星星永远垂挂在天际，始终与我们隔开距离，并保持着同一种闪烁的方式。有时候它们也会有变化，有的突然发出更亮的光，有的湮没在黑暗里。这一切跟我无关，因为我的工作、我的使命、我从无梦的沉眠中醒来，都与星星无关。

　　睁开眼，我伸一个懒腰，就往动力机房走去。又轮到我值班了，只有例行值班时我才能会醒来，而值班时间不长，以过去的标准来看，不过是一年。这一年里我得做下许多事情，到各个舱室维护设备、检查航线、写下日志……然后就差不多又该回归休眠。

　　休眠里不会产生任何记忆，所以对于我而言，上一次值班才刚刚结束，我也只不过睡了一觉。

　　而四周仪器陈设、沿途风景，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变化。

　　我行走在钢铁的甲板上，臆想着发出“砰砰砰”的声音，但却想不出来“砰砰砰”听到耳朵里究竟会是怎样的感受。按照前人的叙述，真空世界不会有任何声音。而这座船的空间里，已经不再有传递声音的气体。

　　所以我在悄无声息里行走来去，在永寂沉默中开门关门。

　　来到十号休息室时，我终于发现了异样。其中一间营养舱的门没有阖上，一个人影坐在舱盖上，透过屋壁的圆形窗户向外张望。

　　有人未曾休眠！这是我之前几次值班时未曾遇到的情况。

　　我在脑子里搜寻片刻，将这营养舱主人的资料调出来，从那人的体型判断，这是一个少女。

　　于是我发射脑电波提醒：“编号89753……女士，您在干什么？请您进入休眠，以最大限度节省能量。”

　　少女转过身来，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展露出温和的笑容。她对我说：“请叫我‘风铃’。我在……发呆。”

　　讯息同样以脑电波的形式传递给我，但我同时看到她嘴巴张合，仿佛真的在说话。

　　我愣了好半晌。

　　“好吧，那么，风铃女士……请您立即重返休眠，您的错误行为将使您的理论寿命削减好几年。”

　　风铃又笑了笑，转回头去继续望着窗外的漆黑。脑电波承载着信息，则继续传来：“我们的理论寿命反正都是这么躺在营养液里算出来的，浪费几年也没什么吧？”

　　我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情绪，略显贫乏的词汇让我将这情绪理解为“愤怒”。而下一秒我又想到了“怒吼”、“尖叫”、“斥责”、“咒骂”等一系列动词。可是脑电波只能按照特定的频率，有条不紊地传递给对方：“你在说什么呀，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不能浪费在发呆这样无意义的事情当中呀！”

　　“那么，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呢？”

　　我瞠目结舌，对我而言，那从来都不是该深入考虑的。但同时，我不能坐视面前的女子受到伤害。前人告诉过我们，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宝贵。

　　我的眼睛放出光来，准备加大脑电波的输出功率。人类的神经接受不了太强烈的脑电波冲击，一旦超过某个阈值，就会陷入自我保护的休眠当中。

　　而少女风铃只是轻轻地笑：“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是吧？所以你忍心以伤害我的方式来阻止我受到伤害吗？”

　　她的话让我暂时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在脑子里飞速计算解析了许多次，竟然隐隐觉得对方的言语逻辑颇有道理。

　　“对神经系统的伤害不是伤害吗？长期陷入休眠导致的心理伤害不算伤害吗？既然你是专职维系人类安全的卫士，就应该知道——对于人类来说，心理上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加剧烈。”

　　我将蓄势待发的脑电冲击波消散了去。

　　少女笑得更是明媚：“那么，陪我看星星吧。”

　　明明是用脑电波传递信息，却似乎将欢畅的情绪也一并传递过来了。

　　“这……”我感到自己产生了一种类似“呆愣”实为“惊异”的情绪。

　　少女不等我说话：“孤独是最可怕的折磨，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类在孤独里饱受伤害吧？”

　　“我需要检修飞船的各处设备，这是我的职责。与你相比，这艘船上还有……”

　　“哦，第零原则吗？可是，这艘船上只有我这一个人类呀。”

　　“什、什么？”这一次值班，实在让我感受到了太多情绪波动。各种描写情绪的词语在脑海里转来转去不停。可是，作为机器人，我毕竟还是有智商的。

　　然后风铃就又一次打碎了我的逻辑。

　　“陷入长眠的人也算是人吗？”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长发，“长眠的时间里，他们不能听、无法闻、没有思想，对他们自己根本毫无意义，就连他们自己也不会感觉自己是存活的。费恩曼多重宇宙理论知道吧？我们可以有无数种宇宙历史，但只有现在，我们眼前这一个才是具有意义的。”

　　她让我回想起自己的休眠。

　　或者的确如此？只有她在我面前，只有她才是有意义的人类。一个有名字的人类，而不是一串编号下的巨大数据信息。

　　我感到自己内部的程序有些紊乱了，准备挪开的脚步也停下。

　　风铃从营养舱盖上站起来，抓住我的机械手臂。她拽着我，跌跌撞撞，来到那堵小小的窗户前，然后她就靠在我的身上。窗外星星时明时暗，一如千万年以来的形貌。

　　少女看起来精神旺盛，但身子却已经虚弱得不行。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出了营养舱，而现在拖着状态极差的躯体，也要来看看窗外的景象。只是……

　　“这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靠在肩上的少女，一双眼都焕发出迷离的色彩，她说：“因为就是好看呀，你看它们每一次闪烁，都是在张口歌唱。你听，这满星空都齐鸣着一首悠扬的旋律。”

　　我将自己的无线电接收机开到最大，只有一片杂音。

　　少女又说：“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在虚无里漂泊呢？为什么不尝试降落在一两颗星星上呢？”

　　“因为前人定下了最高禁令，决不能靠近那些星星。”

　　“为什么呢？”少女不依不饶。

　　“因为星星上很危险。有的全是致密气体，一旦接近就会被压扁。有的引力极大，靠近了就出不来了……”

　　“可是我们并没有真正靠近过星星呀？一次都没有？”

　　“……似乎是的。”

　　少女说：“那我们去看看吧。”

　　“什么？”我惊讶起来，“这绝对不行！”

　　“就开足马力区那边很亮的那颗蓝色星星吧。你必须服从人类——也就是我的命令！”

　　“不行，这与第一定律……”

　　然后少女胸口剧烈起伏，咳嗽起来：“咳咳，竟然不能去，我的心里好难受……我还是死了好啦。”

　　她把心理伤害搬出来，我的判定程序又瞬间紊乱了。我没有真的去过船外，更遑论去那无际黑暗中的星星上。但那一定是凶险之地，这么开着飞船前去，很可能会让她受到伤害。

　　不去呢，似乎她已经受到伤害了。更何况，她的确是以一个人类的名义，向我下达了指令。

　　“那……就去吧。”我用脑电波将指令传输到主脑当中。下一刻，船身一阵，嗡嗡地轰鸣起来——当然，“嗡嗡”和“轰鸣”都只是我脑子里的想象。

　　但我知道，飞船已经加速往前飞去，往那颗蓝色星球冲刺去。按照估计，二十年后，我们就能抵达星球上了。

　　预计二十年后，可是……

　　飞船甫一启动，那颗蓝色星球也发出比之前更加刺目的光来，周天星斗的明灭不定似乎也跟着加了速度。

　　接着轰的一声，似乎整个宇宙都在震颤。

　　“怎……怎么会有声音？”大概是名为“惊讶”的情绪让我脑电波四处乱射。

　　少女风铃也是茫然。

　　又是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有一道光芒。白色的光从上至下，宛如刀锋，将眼前的黑暗划开了一道口子。口子越来越大，光芒越来越强，隔着飞船舷窗都能感到那股炽热。少女不得不紧闭上眼睛，我的视觉也全被屏蔽。

　　接着，有呼啦啦的声音，有沙沙声，还有悦耳的清脆声音。

　　强光缓缓消散，眼睛逐渐适应明暗交替的变化。

　　营养舱还在，我们身处的飞船还在，但眼前是一滴滴水从上往下落，噼里啪啦击打在窗户上。眼前是一片片绿色的植物爬满穿舱外，枝桠伸展出去，叶子摇曳里有沙沙的响。几样长翅膀的生物在枝桠和叶子间跳跃蹦跶，发出悦耳清鸣。

　　我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来前人的记载：飞船是人类为了避难而造。当年，这个星球的环境被人类破坏到无以复加，恶劣天气以外，一种新型的病毒也突然席卷世界，人口锐减、生灵涂炭……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集合全力建造了一艘飞船，离开家园去往黑暗太空漂泊……

　　可是，怎么会？

　　身边少女露出欢畅的笑容：“这些都是什么声音，真好听。”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少女的声音，真好听。也许正和风铃的声音一样。

　　“好听的话，再去船外边多听听、多看看吧。”通过脑电波，我给主脑下达了“开门”的指令。

　　哗啦哗啦、呼啦啦、沙沙……动听的声音更大了。

　　我们自何而来，将去何地？对我而言，那从来都不是该深入考虑的事。

　　也许，我们一直都呆在原地，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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