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世界我就是个麻烦,对于你我就是整个世界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父亲出生在那个饥饿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奶奶的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儿子,比大伯小两岁。听奶奶说,曾祖父偏爱他的大孙子,父亲刚出生就被要求送人,理由是他会争夺大伯的奶水。奶奶坚决不同意,就这样,父亲的出生,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颜笑语,反倒是个累赘。年幼的父亲一无所知,如雨后春草般疯狂,野蛮生长。贫穷是那个年代的封印,七八岁正值身体急速发育的阶段,中国闹饥荒,父亲把肠胃吸收的所有能量都贡献给了身高,似高高瘦瘦的一节麻杆,蔫蔫地依靠着青砖门框,张开干涸的嘴巴,气若游丝地呼喊:“娘,给我熬点稀汤喝吧。”

奶奶相序又生产了五个孩子。父亲自然是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那里得不到多少的关心和爱护,还好,有个疼爱他的姐姐——我的大姑。

桑葚变得晶莹透紫,父亲抱着大姑的腿央求:

“我要吃葚子,我要吃葚子,……”

树太高,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是个危险。姐姐终于耐不住弟弟的纠缠墨迹,爬上了让她有点心惊胆跳的桑葚树,一不小心,从树上滑了下来,摔得腿瘸了好长一段时间。

在某个暑假闷热的走廊,成为了一名幼师的大姑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乐呵呵地给我们这些小孩子讲从前的故事。

奶奶打一开始就明显偏袒她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大儿子,让他上学读书,给他最好的吃穿住行,让小儿子干大儿子应该干的活,让大儿子吃小儿子应该吃的食物,人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五个手指还不一样长短呢。

听母亲说,父亲在她坐月子的时候,一直洗尿布,刷完牙,顺手刷掉尿布上的屎和尿。

我不清楚男人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孩子时是怎样一种幸福。我只记得清晰,女儿芳出生时,在医院的病房里,昏暗的灯光下,先生扒着芳睡车的护栏怔怔地看得入迷。

姊妹四人中,我长得最仿父亲,眼睛,眉目,嘴巴,脸型,连同性情都仿。

别人家的父亲都是板着脸,一副严肃的面孔,而我的父亲,身材魁梧,常微笑,面团般和气。

刚入小学,性格内向的我不知如何交朋友。因家中赤贫,总穿补丁衣裳,老有小朋友找我茬,把我惹哭。

清风微拂,阳光暖煦,一枚消瘦孱弱的女孩子坐在方板凳上,趴在课桌前呜咽啜泣,苦涩的泪水奔涌如瀑,双肩抽动。而后,许多小小的同学,一个接一个来到我跟前,怯怯地征问:

“不是我的事吧?”我哽咽着摇头,他走开。

“不是我惹你哭的吧?”我摇头,他走开。

“跟我没有关系吧?”我摇头,他走开。

……

泣不成声,无语凝噎中,我宽宥了所有的人,包括心知肚明的肇事者。

我开始频繁地上学迟到,荣获班主任老师赠与 “一天三晚” 的外号:早上晨读迟到,上午上课迟到,下午上课迟到。

学校在村东头,在我家的院子里就能听清预备铃声悠扬的“叮铃铃”响,可我就是拖延时间不去上学。性格孤僻,不善辞令,自卑敏感,我开始疯狂地逃学,躲到床底下,躲到墙缝里,躲到厕所里,躲到衣柜里……我宁愿一个人孤伶伶地对着一片地,一面墙,一坨大便,一团黑暗,也不愿面对着人,那寂寞之于一个小小的孩子,要远远亲切过喧豗的周遭世界,白日恐怖。

父亲牵着我的手,送我去学校,一次次和老师沟通。

“我女儿很聪明乖巧,一定能学习好。请老师多多关照。”

我讨厌学校的老师们,在父亲面前温婉微笑地牵过我的手,抚摸我的头发。

我眼巴巴望着父亲的背影尚未消失,老师就松开我的手,脸瞬间刷成不一样的原木色,望他处。我是何其敏感,敏锐地穿透人前的温言软语听到神的话语:他诡谲,不可信。

儿童对人的认知,完全来自于感觉,却又是那样地精准!

为了免于被欺负,父亲在班级给我找了一个男生小保镖,同村的“红蛋”,我毕竟不是他的亲妹妹,曾经怎样的保护我已忘却。

哭泣结束在我升入小学二年级,遇到和蔼可亲的马老师,她轻声细语,呵护我幼小脆弱的心灵,让我放学拿着折叠成三角形的信交给妈妈。她会对犯了错误的成绩好的同学厉声呵斥,对如我一般的差生关怀备至寄予厚望,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神奇,每一个生灵都有转机。

父亲了解自己的女儿,他让我在小学三年级留了级,恢复了我的聪明和自信。在那一年里,我学习成绩直线上升,赢得了老师的青睐和同学们的友谊。此后整个小学阶段,我基本上每次考试都名列榜首,我开始热爱读书和校园。

自己不曾上过学,目不识丁的父亲特别敬重有知识、有学问的人,特别想要自己的孩子成为文化人。周末或假期,我常因疯玩而忘记做饭,听见父亲推开厚重的木质大门的“吱呀”声,猴子般回归桌子前,摊开课本,手握铅笔,父亲见状,相安无事。

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初中时母亲托人让我进入全县最好的实验中学,离开了熟悉的朋友,我成了孤雁,成了天河湖里的丑小鸭。全身心扑在学习上,我欢喜看到父亲每次参加家长会时,像花开一样的微笑。

同学来找我玩,我跟父亲要五角钱买零食,父亲会给我一元。

同学送我贺卡,我也想回赠一张。放学后,父亲魔术师般从高高的墙洞里变出一张贺卡,凸凹有质的松树和雪花,那么美,那么美。

我想学轮滑,自己买了轮滑鞋在家练习,父亲搀着我的手,一个趔趄,轮子碾过父亲的脚面,父亲稳稳地扶住我,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慢慢来。

我发烧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弹,从未下过厨的父亲,煎了有点糊味的鸡蛋,加水下了我最爱吃的面条。

冬日里放学回家,双手冰凉,父亲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我的一双小小手,一会儿就暖和起来。

初中时,我苦恼自己戴上了近视镜,父亲说,眼睛装上窗户,小飞虫就不会眯眼了,果然如是。

寒风呼啸的冬夜,路灯已灭,我晚自习下学骑车归家,模糊见一人躺在公路中央,自己使命般要救人,又极怕。回家拉了鼾声如雷的父亲一道折回,天空飘落起雪花,路上冷寂空无一人,只见一醉鬼大声吆喝着拍打路边不知谁家的铁大门,父亲因此感冒一场。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父亲从农田里荷锄归来,走着走着遇见熟人就攀谈起来,忘记回家,大有王摩诘诗中“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的洒脱妙境。

父亲一生向善,路见不平拉土垫,邻里吵架好言劝。2013年,新闻联播报出“南非国父曼德拉去世,享年95岁。南非为曼德拉举行国葬,全国降半旗。”父亲望着电视屏幕上慈祥的曼德拉遗像,自言自语:

“慢点拉,慢点拉,多好的人呀。谁家有困难,能拉一把就拉一把,能帮一下就帮一下……”。

父亲不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对金钱有一种大而话之的随意感,对自己节俭,对亲人大方,有时候,偷偷掀开父亲床上的凉席,下面有些压得平整零散的角角毛毛,这是父亲所有的私房钱。

父亲年轻时孔武有力,食量大得惊人。

“这么高的一摞烧饼!”

父亲回想当年情状,双手跟我们比划着大约三十厘米高的距离。

“我全部都吃完!”

我脑海里立时闪现电视剧《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吃馒头的特写镜头。

父亲年轻时经常帮别人家干活,队里谁家有扛不动的房屋脊檩、椽子,父亲就会去帮忙。人家两三人抬一头,父亲一人抬一头,架起一段梁木。父亲为了别人说他一个“好”字,不惜力,不怜己,到头来落下一驼背腰疼。倒是在一个姓“万”的村妇那里得来个“实诚人”的名声。

现在一切都机械化了,再没人念父亲的恩,大弟病重,家徒四壁,从邻居那里一分钱也借不来。

父亲不明白,受尊重向来不是靠讨好别人得来的,其根本在于自力更生、自己变得强大,中国人是没有平等意识的,一贯眼珠向上,白眼向下。

青春期,内心隐秘成一部血淋漓的独角戏,我常常会在缀满星斗的瓦蓝夜空下,幽灵般漂游到村东头的老槐树下,触摸着干枯的树皮,满目伤心地呢喃自己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转回家里时,父亲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面对性别、年龄、个性的鸿沟,父亲并不懂我。他唯一能给我的只有陪伴——也许我不能理解你的苦楚,不能消除你的不安,无法抱慰你的心碎,无法抚平的瘢痕,但我愿一直在你身旁,永远伴着你。

我一定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在姊妹四人中,他只记得我的生日日期。

我们会笑父亲把广州好迪听成广州好梨,我们会笑父亲“省油就是省钱”的经典理论。父亲好脾气地辩驳,从不生气。

父亲会侃侃而谈如何烹饪,如何洗衣,如何拾棉花,如何二保焊……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似乎懂得很多生活技巧,却从没有实战经验。

有段时间,他的口头禅是“电视上说”,还在手里拿着一截铅笔头在烟盒纸片上写歪歪扭扭的字,小学生样虔诚至极,让我们指导是否正确,有次把“乒乓”二字写成“乓乒”。

父亲从来都是笑呵呵的,笑呵呵地和母亲吵嘴逗乐,笑呵呵地讽刺奶奶辈的牌友们屁股上磨出厚厚的茧子,笑呵呵地吹嘘“我儿子今年要去韩国工作了”……被母亲称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父亲,带给我们太多太多爽朗的欢笑、无拘无束的自由,没有任何训喝的童年经历。

工作后,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父亲买了一身西装,一条领带。

夕霞染红了天边,绚丽多彩,父亲穿着新买的西装,系好领带。父亲第一次西装革履,雄姿英发,器宇轩昂,好生帅气!脚上蹬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就这么不搭配不协调地从村东头招摇到村西头,邻居笑他:

“咦?哪来的新县长?”

父亲笑呵呵地搭话,和遇见的每一位熟悉的村民打招呼。

小县城,大龄剩女,我成了母亲的心病,父亲却不以为意,“离三十岁还早呢,着急什么。”父亲的掌上明珠还是个孩子,出类拔萃,熠熠生辉,根本不愁找不到婆家。

我暗想,若是父母一直年轻,我便不用出嫁,陪他们一辈子,该多好。

奶奶卧病在床,生命垂危,父亲昼夜坐在病榻前,喂药喂饭,按摩两臂双腿,清洗排泄物。奶奶若早知道她最不疼爱的孩子在生命弥留之际守她最紧,内心是否有所愧疚?

父亲帮我们照看芳,很娇惯她,因为没经验,给芳内衣外穿,倒褂正穿是常事。

父亲指着墙上贴的长颈鹿的动物图案,一字一顿地用含着浓浓方言的极拗口的普通话教芳念“长—脖—鹿”。

父亲在我家社区物业找了扫地的活儿,方便帮我们接送芳去幼儿园。父亲一上班就利落地把小区花园旮旯里经年累月的枯枝断叶、白色垃圾清扫干净,赢得邻居一片好评,跟闲赋在家的老人们唠嗑,絮叨物业老板每天在小区内喷洒的灭蚊药其实是假药。后来,物业为节约成本辞掉了父亲和另一“扫地僧”。

下雪时,父亲依然会如往常一样第一个拿了铁锨铲雪,从我们楼下一直铲扫到小区大门口,在冰滑的雪地里给他的女儿开辟出一条安全的小径。

父亲腰间盘旁突,先生找医生帮他免费拍了片子看病,无大碍,父亲对人千恩万谢。

看着父亲蓬勃的胡须茬渐变花白,看着父亲的驼背日复一日贴近地面,看着父亲红脸膛黑额头上的纹路增多,父亲老了。他会时不时去小诊所让医生免费给他量一下血压,他会在较咸的饭菜里少夹几筷子,他会刻意晚饭吃到七分饱……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父亲或许深知,保持自己身体健康,才能不拖累子女,让我们安心工作。

父亲对我的好,不炫耀,不招摇。一路走来,所有的麻烦他都不嫌,我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全部世界。后来的记忆湮灭前面的记忆,原本清晰的事件开始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个笃定的感受:父亲爱我大于他爱自己!

父亲节,愿亲爱的父亲大人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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