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城北近郊有一小镇平安,镇上有间客栈名为长生馆。菜品新奇,食客云来。
客栈有条古怪的规矩:不敬鬼神。
掌柜的长生携经书18卷涉海而来,常与人言三两收尽世间妖。以美食为媒介熨暖天地人心,了却世间魑魅魍魉夙愿。
长生言:经书卷满之日,长生长生之时。
老和尚单手递刀并立步,身体自然直立,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住刀柄顶端,刀尖下垂,刀身直立,刀刃朝里,直臂举于体前,目视郑屠户不紧不慢道。
“我这一刀,你能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不过你若是达不到老衲这一刀的境界,今后便不要再去西土了。”
“不要去西土——为什么师父?”
郑屠户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天地间供你们修炼的大道都不过是神佛创造出来的,你若是连这道都摸不到,你拿什么去见佛。”
郑屠户继续问道;“见了佛,就能成佛吗?”
老和尚说:“不能。”
郑屠户问;“那佛如何修炼成?”
老和尚笑道:“佛?佛可不是修炼成的。你低头且往下看,那是什么?”
郑屠户低头,地上有一滩狗屎。试探的问道:“狗屎?”
“这明明是一尊佛,痴儿!还没明白吗?我心如佛,所以看狗屎也是佛,而你心像狗屎,所以你看佛也如狗屎罢了。”
郑屠户微微一愣。
老和尚继续问道。“你为什么想要成佛?”
“因为我是小雷音寺的如来,为了这大荒中的大爱。”
“那你,爱你的青梅竹马吗?”
“想爱,不敢爱,如果爱了就更成不了佛了。”
“你看,你心中都拥有了这么宏伟的梦想,但是为什么里面却包容不下一个姑娘?”
郑屠户紧了紧杀猪刀。
这个世界神魔当道,妖鬼与人并居。而他是被老和尚选中的当代的小雷音的如来。
自幼,小雷音寺与如来便是加压在他身上的巨大责任。郑屠户没有感情,准确来说,是他一直都在逃避着最真诚的感情。没有解决掉世间大爱、天下苍生、妖魔鬼怪,他就没有恋爱的权利。
小雷音寺需要如来,如来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佛陀。
只是他一路从庖城杀到西土,又从西土躲进大荒,最后沦落到平安镇上一个人前风光的杀猪屠户。
这一路他忘了很多,丢了很多,甚至于忘了大多凡人最基本的需求。
他的凡心早就死了。
他的凡心死在了那天,跟着他的记忆,永远的停留在那年那个女孩身上。那个被他拒绝后,那个年少骄傲与执着的她被拒绝后,于他彩色的记忆中被定格——从此化为了西荒中忘情绝爱的大魔。
如今他只能在月下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他会记住她在月下起舞的身影,他会记住她发鬓插花的微笑。
“师父——真佛在哪里?”
郑屠户张开嘴,却想起自己被西土佛陀踩在脚下,想起来那些高高端坐在云端的佛陀眼中的冷漠与无悲无喜。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佛说众生平等,却要为那信徒立下那么多的拘束,为什么有着天地人神的区别,若真的是众生平等?
那这片土地上是不是不该分这些天与地的差别,不该有生死,无拘无束,人也可以品尝到蟠桃?
佛所说的众生真的平等么?
他他亲眼所见的却是,这人世间爱恨别离,佛陀却高高端坐在云上欢饮达旦,所以他想打破这一切。他冲上云霄去质问一尊正在吃着灵果的佛陀,“你不是佛,真的佛在哪里?”
佛陀只是一脚,踩碎了他的佛心,他的道行。
他自西土是一路爬着躲到大荒的,一路上他遇到了各式各样的神佛与妖兽。
郑屠户爬在淤泥里问神,“真佛究竟在哪?”
郑屠户爬在碎石里问佛,“真佛究竟在哪?”
郑屠户烂在妖兽尸体里问当时的平安镇上的小孩,“佛在庙里。”
小孩指了指屠户身后远处经久失修的八苦寺道。
“佛在庙里!”
他不明白了,既然那些端在云上,庙里的佛都这么信誓旦旦,为何却不曾普度众生?
他不想再去找佛了,他认出来八苦寺中的泥像是,他想留在这里,他想问问当年那个说自己有佛心的老和尚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个世间有真佛吗?
老和尚拈花微笑道。
“痴儿你看为师的手中有什么?”
长生打了个哈欠,也来兴趣,顺着郑屠户的目光一起望去。
老和尚掌心的花开了,长出一个穿着红色嫁衣,黑发眉间点着一颗朱砂的女子。女子指头上戴着一个干枯的草环,站在无数妖魔鬼怪、荒兽人族尸体堆积成的尸山血海之上,喃喃自语。
“阿牛,你看我如今已经杀了这么多的妖怪鬼怪,我杀了这么多的人族败类,可是你这个小雷音寺的如来,怎么还是迟迟的不来降妖除魔呢?一百多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你再不来,你的猪儿可就老了,老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了。”
长生望去,郑屠户哑口无言,却已经泪流满面。
郑屠户的记忆里,猪儿是一个年少骄傲与执着的女孩。一个人喜欢与不喜欢都写在脸上,说话直来直往的人。
那天,她举着宝剑道。
“你说的,这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是吧。”
也那天他闭了眼:“是。”
还是那天,她头也不回走的很干脆。
“那你滚吧,真以为本姑娘看上你了?”
郑屠户的脸上,热泪滚滚而下。
无论是猪儿眉心点的那一粒朱砂,还是手上戴着的草环,分明都是他们曾经爱情的标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他要成佛的时候,她没有挽留也没有回头,后来在听闻她的时候,她已经是西荒杀出一片血海的大魔头,她说扔掉了他送的草环,她说剪破了她出嫁的嫁衣,她走的干脆,没有说的话却更多。
郑屠户知道,她是“桑城”祭社的神女。曾有人言她的舞蹈,动作、节奏、音响,莫不中音,为桑林之神女。
但是,她这一辈子只跳了一次舞,便是自己给她戴上草环的那天。
他一直都以为她不爱,直到如今才明白,原来她不是不爱,她的爱就像那地下滚烫的岩浆,无论多么热爱,都在裹着一层坚硬的底壳。这一层壳,是成全?
所以她故作大方的扭头,所以她不说挽留。
她把自己一腔的爱都遏制在了心中,她在心中对着自己说。
“你尽管成你的佛,我却不是吃素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了魔,等你来再见一眼。”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不了佛。
她更不知道的是,这一等已经两百年。
不过她着急的却从不是这些,她一直担心的竟然是,郑屠户再不来,她就要老了。
因为不知道多会来所以才更着急,于是她总是一个人的时候喃喃道。
“阿牛,你为什么还不来,你再不来,你的猪儿可就老了,老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了。”
真的好想再见你一眼啊。
老和尚继续问道。
“你爱不爱她?”
郑屠户疯一样的自心底深处发出咆哮却泣不成声:“我痴儿爱你啊!猪儿!从二百年一十五前我便爱你,从未不爱过。”
什么事件大爱,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小雷音寺,什么证道成佛,只是再看到她一眼的时候,统统不重要了。
郑屠户不想成佛,他只想回家,再她跳一遍桑林之舞。
原本站立在老和尚掌心的猪儿化为正常人大小,老和尚摘下她指上的草环,递给郑屠户,原本干枯死寂的草环在他的掌心飘落在地上。
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桑林。
猪儿便于这片桑林中,翩翩起舞。
有女曼妙兮,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
有女曼妙兮,轻移莲步,月宫仙子下凡尘。
有女曼妙兮,清颜白衫,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
天上一轮春开镜,月下女子时蹙眉,时而轻舒秀云手,似笔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
转、甩、开、合、拧、圆、曲,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
有女曼妙兮,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迎。
有女曼妙兮,一袭红衣拖长袖,墨发侧披如飞瀑,素颜清雅,面如霜。
一曲舞毕,便是长生都沉浸在这舞姿当中。忽的想起大荒传颂的歌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老和尚喝道;“咄!痴儿!还愣着干什么?”
郑屠户从猪儿的舞蹈当中醒悟过来,只觉得自己二百年都是白活了,不由的悲从中来。
便是长生馆内的长生都有些哭笑不得,亏这个杀猪的郑屠户还生了一颗佛心,想不到居然是真的呆子。
老和尚冲着长生馆龇了龇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讷讷道。
“你他娘的都是抱啊!”
郑屠户低头看了看油腻的双手,在光滑油亮的衣服上擦了擦手。长生馆内,长生的脸又黑了,好家伙,这手擦的,比不擦还要油光锃亮。
郑屠户不曾察觉,轻轻的抱住猪儿,只觉得自己脑后又一轮佛光出现。
郑屠户大笑曰。
“原来真的佛,一直都在我的心中,那庙里、这云上早已经没了佛陀。”
原来,这么多年,自己距离成佛,只不过是差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已。
佛爱世人,只有爱过人,才能爱世人。
佛在哪里?
心里爱着人——你便是佛。佛不在别处,佛在你的心里。
你心中有佛,佛便无处不在。
那佛光滴滴滴的在郑屠户的头顶上转了半圈,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去了一半似乎,活脱是一个锅盖盖在了郑屠户的头顶。
老和尚双掌合十笑道。
“没有束缚,怎么知道自由的可贵;没有痛苦,怎么体会幸福;没有失去,何来珍惜;执着过,才能放下执着。”
“额?”
郑屠户松开怀里的猪儿,黑着一张脸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的锅盖微问。
“师父,方便解释一下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郑屠户看着眼前重新化一枚干枯草环的猪儿,心中微动,试探的问道。
“是不是还那么一点点?”
“是差那么一点点?”“是差在那么一点点呢?”
“那么一点”“那一点?”
“你他么问我?老衲我他么的都没曾成佛,老衲怎么知道。”
“所以?师父你又是在坑我咯?”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
“这么说你果然是在坑我?!”
“嗯——出家人不打诳语,算是吧?!”
“我这个暴脾气,老秃驴受死吧”
大鹏一日——同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