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离开乌鲁木齐已有五年有余,但那样的一年半在心里的分量很重,甚至可以毫无夸张地说,乌鲁木齐是我的第二故乡,如果你没有亲眼看到、亲身经历乌鲁木齐的广袤和瑰丽,大概是不会觉得北京的枯燥与乏味。
乌鲁木齐的春天和秋天是奢侈的,是潜藏在一枝一叶之下的稍纵即逝,我必须骑车到院子附近的小镇上和村子里,在那里龟裂的大地上,在少数民族辛辛苦苦伺候的庄稼地里,才能找到一点偶然的影子。它最为漫长的是夏季和冬季,很少有风的痕迹,万事万物仿佛与世隔绝,自成体系,轻而易举就能沉浸其中,忘却自我。
雪对于我的老家是罕见的,但在乌鲁木齐是慷慨的。2012年下半年的初雪来得十分从容,一夜之间静悄悄地铺天盖地,拿着除雪工具,心里在想:这样美的雪,除掉多可惜啊。后来才知道,在这里,雪是一整个冬天都是不会融化的,如果不及时除掉,就会越积越深,形成坚硬的冰甲。那时候科里男女老少统统出动,操着自己熟练的工具,或是铲,或是敲,或是扫,叮叮当当,边劳动边聊天,家的味道浓烈。即便每个人对于自己的未来还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是一遇到这样众志成城的除雪大业,劲往一处使,心自然也往一处想,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兄弟姐妹的情义自然十分难得。
每到周末,我都要在雪地里跋涉十五分钟,才能走到同心路的尽头,在马路边登上从五家渠开往乌鲁木齐市区的班车。车里充斥着膻味和馕的香味,暖融融的,我往往并没有座位,便坐在发动机箱上面,感受着橡胶皮带在屁股底下快速抽动带来震颤的快感,还有它的温热。即便是偶尔有了座位,窗户玻璃上的湿气很快结上一层薄冰,为了看清外面的景象,将薄冰抹去,看万物冰封,看行人吐气,看宰羊割肉。
自治区图书馆十分安逸,一周一次免费公开讲座,坐下后还有端到跟前的热茶,老师慷慨激昂,与你论诗,与你谈史,与你说春夏秋冬。图书馆给我唯一的负面记忆就是在门口丢了一辆自行车,但那已是夏季的事了。
从市里回来,总要在安宁渠镇上逗留一番,辣子鸡店的老板已经很熟了,不用多说,一份辣子鸡分作两盘,大快朵颐完鸡块之后,再在汤汁里下入裤带面,入口的感觉如同一个血气爆裂的处男第一次体会云雨之事一般,妙不可言,赞不绝口。羊肉串在冬日并不多吃,这东西适合在夏季,穿着大裤衩,坐在露天敞棚底下,边灌着夺命大乌苏,边撸着铁丝串,偶尔一阵细风,地上黄沙飞扬,与烧烤的油烟混合一起,气味狂野,风格粗犷,这是大自然露出最性感的胡渣。
有时辣子鸡或者大盘鸡并吃不完,便用塑料袋兜了回来,回到院子后,在积雪里深一步浅一步,艰难地将塑料袋挂在晾衣绳上,不消五分钟,便冻得坚若磐石,直到开春后取下再食用又何妨。我至今没法明白,充电室里为何养了两只藏獒,它们的吼叫声在冬日稀薄的空气里显得更为苍茫,似乎是生命对于残酷环境的奋力抵抗,它们的毛发粘上雪之后凝结成冰溜子,稀稀拉拉,邋里邋遢,便显得更不修边幅了。
为何对乌鲁木齐的雪如此念念不忘呢?那里的雪并不干净,每到开春,马路上像是铺了一层墨汁一样,肮脏不堪毫不为过。但人在纯粹的时候自然沉迷于纯粹的事物,我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雪,它下了便下了,下便下个够,要是停了,一丁点雪花也不会滴下来,来的痛快,去的潇洒,等到暖阳开放,它们如同摧枯拉朽一样迅速瓦解,不消一周,仿佛它们从未来过。
我见过江苏的雪最多,我见过北京的雪最美,但我见过新疆的雪、乌鲁木齐的雪最纯,世事纷扰,红尘沉浮,千里江河只不过一瓢饮,万千人海只不过一人心,独自看清一片雪花的形状,大概才会为那一片绵连不绝的雪海所感动吧,该是多少这样的白,才会有那样的白,该是多少这样的层叠,才会有那样的丰厚,该是多少这样的静寂,才会有那样的神秘。
一切的文字都是苍白的,还是静静地享受曾经留下的照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