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2.10 贵客

0.

刚刚睁开眼，晨冰望着这陌生的地方，竟一时没想到自己身在何处，转而才想起来这是在殷蓟家族守护的家院中。

平日里的他几乎是头枕刀剑入睡，就连做梦时，都是一只眼在半睁着。自从在蓝月第一次与雪狐见面，这几十天中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睡得安稳，醒来天就已经大亮，又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突然注意到身边的青禾已经不见了，而床边的圆桌上，留好的一碗米汤和两盘小菜还徐徐升起着热气。

还真的有些饿了。

晨冰本想简单吃上几口，毕竟在别人家至少要斯文一些。或许是觉得味道还可以，又和冬尘风餐露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见到这些正常的饭菜，刚刚想起的“斯文”二字连同饭菜一起扔进嘴里被嚼烂，左手勺右手叉开始狂楦起来。

过去的几年里因为始终在蓝月生活，不必担心吃完这顿没下顿，所以吃相并不像这样难看。突然扔下了筷子开始手握勺叉，好像儿时在晨星城的记忆突然被唤醒，生怕自己正在吃着，就会迎来导师一句突如其来的令喝，然后只能乖乖出去继续训练。

既然回到了卡旭，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剑术导师，不知是否还健在；也看看晨星城外自己亲手种下的两颗树苗，是否已经是茁壮的模样。

停转了八年的齿轮，又重新动了起来，虽然它早已落满灰尘，早已经锈迹斑斑。

门外响起一阵晨冰唯一熟悉的脚步声，他匆忙收起狼狈吃相。青禾将门开启一条缝隙，仅将小脑袋探进来，调皮的大眼睛左右扫视着，最后停留在晨冰的脸上。

“好吃吗？没吃饱再去给你做。”说完，她坐在晨冰的对面，还是眼神一刻不移地看着他，“昨晚害羞没敢抬头看你。现在一看，这小脸长得还可以。”

听到她这么说，看来青禾并未太介意昨晚的尴尬，反而与晨冰熟络起来。晨冰为此也稍有些宽心，反过来也与她玩笑道：“那现在就不（害羞）了？”

青禾摇摇头说：“也有点害羞，嘿嘿，不过现在至少穿着衣服呢。”

晨冰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很想问一句她到底是不是守护家的姑娘，为什么老爹看着冷静稳重，却生出个这样淘气的女儿。

“没事，莫羞莫羞，慢慢吃。”青禾像是笑岔气的样子。

为什么又能碰见这样的人。晨冰心里想着——为什么要说“又”呢？哦对，他认识的还有一个也是这样，调皮捣蛋不知羞的样子。

说的就是你，水纤。

1.

“本来每天我都要去新兵训练场练剑的，”青禾说，“你这一来，好不容易能让我休息一下。父亲说，让我带你在城里多转一转，也没说具体带你去哪，我想，父亲就是想让我多和你接触接触。”

晨冰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只能简单回应个“嗯”，顺便看着内城的城墙和那些站岗的卫兵，还有不时的几个来去匆匆的官员们。然而时隔这么多年终于能再见卡旭的风景，在蓝月的时光顿时如一场久眠的梦，再回头想起梦中的钢铁丛林和车来疾往，那种虚幻感就更摆脱不掉了。

青禾见他一声不吭，却也犯了难，总不能带着他没有目的地闲逛。如果当下是飞花季，那么殷蓟家族可玩可看的那就太多了，无论是城边的坠星湖，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殷草花林，都是流连忘返的去处；甚至可以去寒云江中抓鱼，这是青禾与冬尘最爱玩的事。

可现在已近归亡季，一片的破败萧条太容易让人伤感，恰恰晨冰看起来像是个爱伤感的人。

“对了，听说这有全卡旭最大的书馆，记录绝大部分历史和知识？”晨冰绞尽脑汁才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去处，正好补充一下多年不在卡旭的空缺。

“书馆？”青禾挠挠头，“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书馆近几年少有人来，前一阵炫天家族的族长来过一次。”

听见“炫天”这个名字，晨冰全身似是被电了一下，又尽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他不是个赏金猎人吗？来这能干什么？”

“炫天早就不做赏金猎人了。”青禾说，“他还能来干什么，只能是查擎烟城的事呗，坚持不懈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洗掉他三儿子的冤屈。”

虽说对待同一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世人对擎烟城的灾难，几乎是无一例外地认为天伤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是一个比肩归亡者[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的恶魔。今天。晨冰第一次听见另一种声音。

冤屈。

他就快忘记“冤屈”该怎么写了。曾几何时，洗刷掉这道刻印就是他心里遥不可及的一道光，做梦能看见它，闭上眼也能看见它。后来，八年的时间走了进来，悄悄竖起了一道墙，那道光终于黯淡，变成星空中的一颗星星，即便是努力寻找，即使找到了，也是即将熄灭的样子。

今天，这个叫“青禾”的少女给了那道墙一锤，锤得晨冰心里都随之震了一下。

“冤屈？他亲手手刃了他本应保护的族人。”

晨冰看起来不经意的一语，却激起青禾脸上一抹愠色：“那是他们活该！就因为天伤是私生子，他们所有人带着心里的那点偏见，只提出身不提贡献。要不是晨星城战役中天伤一把火烧死了夕焰家族的那几百只活灵，炫天家族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一定呢。”

晨冰看着一时激愤的青禾，惊讶于她怎么会了解到这件事。

青禾反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因为被炫天查出来，这事现在整个卡旭都知道了。夕焰家族还为了当年用活灵做军队的事，向炫天家族又是道歉又是赔偿，生怕被报复——你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真好奇你是什么人，我问过父亲，他不告诉我。不过这么大的事，刚会说话的孩童都能学出个一二。”青禾饶有意味地盯着他说，“你……你不会就是天伤本尊吧！”

晨冰倒也没表现得不自然，因为“天空的伤痕”早已经不是他的名字。他经历过的世界换了一个又一个，每在一个地方，都是不同的角色。可就算这样，过去的时间总是抓着那些即将遗忘往事，重新拖进他的脑海里，再将它们一遍一遍地鞭挞，旧伤未愈，总有新伤鲜血淋漓。

青禾没打扰他的思绪，只是自顾自地嘀咕着：“唉，都说世人无知愚昧。可说这话的人，总是忘了自己也是世人。”

2.

冬尘听见佣人的呼唤，只是大声回应了一句“就不起床”，翻了个身又呼呼大睡。

“起床吧，再不去议事厅，族长又该生气了。”佣人小莲再次劝告道。

一听是“族长生气”这几个字，本来还想赖床的冬尘，脑子里回荡着的一声声地训斥一点点拨开她的眼睛。她终于还是没能挺过恐惧的折磨，腾地坐起身，一拳一拳轰在枕头上。

她也懒得洗漱，就这样蓬头垢面地走出院外，特别是头发乱得像个钢丝球。平时被她捉弄的卫兵看见她这滑稽模样，甚至都没法站稳军姿，像报复似的交头接耳，一同露出嘲笑的两排白牙。

那些笑声即使是谷仓中的老鼠，依然被冬尘这只猫发现了。她突然回头骂道：“笑什么笑！等我回来把你们烤成烧鸡！”

这些平时被捉弄习惯的卫兵也并不怕，反倒是提醒她：“少族，您就这样出门啊……”

“要不然呢？你们背我？”

看来我们的少族完全会错意了。

按照惯例，每隔两天的早上，各名管理员都要与族长一同商议家族中的事务，并复述前几日每人负责的事务进展，作为少族的冬尘当然也不能缺席。虽然她往往是听得云里雾里，好在有父亲的威严，她还能老老实实坐在旁边。可冬骨一看见她就气得呲牙咧嘴，那表情好像嘴里挂着一根鱼钩——别人家的少族尚未经过成人礼，就能够为家族忙前忙后，排忧解难，可自家这个烂泥拍不上墙，笨鸟打不起窝的少族，也就能指望她少惹出点事来，不捣乱就算是听话懂事了。

冬尘目光扫视一眼大厅，除了平时的四位文政管理管、六位前线指挥官、两名财政管理管之外，凉雀城的城主也在坐席之上。

“据边境回报，炫天如期赴约，一同商议两家族合作的事，现即将到达凉雀城。一同随行的有二少族天琳，术士水纤，赏金猎人风阔，还有卫兵三十人。”凉雀城的城主起身说道。

“水纤？风阔？他们来干什么？”冬骨之所以有所疑问，是因为他们二人在炫天家族没有任何官职。

凉雀城的城主想了想：“猜测……是因为他们即将成婚的事，前来发请柬。据说许多家族都收到了他们的请柬，而且都是炫天亲自送的。”

“还有……听说水纤和风阔是天伤的儿时玩伴，他们关系不错。”城主补充道。

一位前线指挥官听到此言，冷哼一声说：“说白了，还是为了他的三儿子，什么合作都是屁话！”

城主却摆摆手说：“也不能这样说，合作的事不会跑的。只能说他为了调查天伤的事，顺便答应了我们的合作建议。”

这一句“顺便”说到了点子上。炫天家族是卡旭少有的富裕家族，历年来通过出售武器和战争掠夺赚得了大量财富，对于殷蓟家族所承诺的这点钱财并不是十分看重。另外，炫天家族和殷蓟家族两地相距甚远，政治上也从未有过交集，若不是上次炫天来此书馆查阅古旧典籍，冬骨向炫天建议，以殷蓟的草药种植技能交换炫天家族的武器锻造技能，恐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冬骨也完全没想到，炫天竟答应了。

炫天的同意如此痛快，一位文政管却因此产生忧虑：“天空家族[if !supportFootnotes][i][endif]极为好战，与他们打交道是不是有些危险？”

“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冬骨解释道，“以前的炫天确实如此。而王权之战后，夕焰家族成为卡旭王族，但势单力薄，众家族虽然表面上支持他，但也明白实力薄弱是没有发言权的，所以近些年来大有与天空家族联合之意，因此炫天碍于王族的面子，已经收敛许多。况且天空家族在王权之战中受伤颇深，现在才算是刚刚喘口气，不会乱来。还有，天空家族与我们地理位置相距遥远，欺负我们也没有道理。”

众人听罢皆点头不言，算是赞同冬骨的想法。

“那就这样吧。既然炫天亲自来，我们基本的礼节也是要有的，让冬尘去边境亲自带队迎接，一路护送至殷草城。”

冬骨正说着，抬眼瞧见坐在墙角的冬尘。本来她的皮肤就稍稍有些黑，又蹲坐在墙下的影子里，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那里还坐着个人：“冬尘……冬尘你以为你蹲墙角我就看不见你了！还有你这要饭似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冬尘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就是起床晚了，没来得及梳妆……”

众人见族长马上要实施家法，也不好继续留在大厅，陆陆续续地小跑离场。只有青蛰站在冬骨的身边，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若不然你是个少族，我还敢让你去迎接外族贵客！还指望你以后能作为殷蓟的族母？！”冬骨继续指着她训斥道，“酱缸里都淘不出二两盐的东西，我真是……真是……”

冬骨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

3.

青蛰偷偷向冬尘摆手，示意她赶紧逃离现场。要是让她继续待下去，只会造成两种结果：不是冬尘挨打就是族长被气死。

“族长，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少族只是淘气一点，我看这孩子挺好。”青蛰看着灰溜溜逃跑的冬尘，最终还是没忍住笑。

“挺好？你说好就给你，把你家‘小禾苗’给我。”

“小禾苗”说的是青禾。原本这个外号是冬尘专属的，后来被冬骨学了去。

“我家青禾？”青蛰有点无奈地说，“她更淘气，在你面前可能还好点。只是我不像你把她管得那么严，她母亲带着，我更省心。”

“是该有个人带带冬尘——她母亲……”冬骨慢慢低下头，目光不知不觉中照映出过去的样子。

青蛰沉吟半晌不知如何说什么，只好岔开话题：“少族有责任心，知上进，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倒是没有不知足，就是想让她快点长大。成人礼都过了，总不能还像个孩子似的——对了，”冬骨话锋一转，“上次你说，冬尘找到的那个侍卫，他的来头确定了吗？”

“我正要说起这个事……”

青蛰沉默一下，但还是把炫天将天伤托付给殷蓟家族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连贡献青禾的事也没有隐瞒。本以为冬骨会因为他隐瞒此事而生气，而冬骨确实是很愤怒，却是因为青禾的付出。

“要想借助炫天家族的力量，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尽管青蛰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疼的。他想过很多办法，都没有这种方法更稳固，更容易成功。

当冬骨又问起青禾的状态如何，青蛰也为此表示奇怪，她还是如往日一样嬉皮笑脸的样子。

“孩子们总有自己的想法。”冬骨放下悬着的心说道，“看青禾的样子，天伤应该没有接受你的‘礼物’，但也没把青禾赶出去，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别再对他出阴招了。也是在说，他心领了你的好意。”

“我们都老了……”青蛰长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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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 归亡者：源于卡旭的神话故事——旭日之神最大的儿子“斯寇维卡(Skouweq)”，因为想要篡夺旭日之神的位置，发起反叛却失败，逃脱后降落人间，凋零世间的生灵以此泄愤，被称为归亡者。这也是卡旭“归亡季”的来源。

[if !supportEnd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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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supportFootnotes][i][endif] 天空家族：炫天家族的旧称，天空是炫天家族的图腾。一些年长的人更习惯以前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