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刊於2019.3.7
《北京晚報》五色土·人文周刊
她真是太高了,至少三、四十米!我无法拍下她的全貌——从根部直到顶端。我弯下腰,教徒般虔诚地俯下身去,再俯下身去,直至能闻到大地的气息。尘土在正午的阳光下飞扬,有种呛人的微甜。我几乎已趴在地上,但她实在太高了,连白云都飘在她脚下,我怎么都没法把她全拍下来。
那是直苴彝寨千年赛装场旁最漂亮的一棵老树,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岁了。那里原有一圈十多棵伟大的老树,堪比智慧长者,见证过直苴的数百年沧桑。或如彝族汉子般挺拔,或如彝族女人般妖娆。惟独这棵,如舞者般婀娜多姿。每年的赛装场上,每个身着彝绣盛装的舞蹈者,都会从她身上,读出自己作为一个彝人的灵魂。
我也一样。始自几年前,已见过她四五回了,却从没在意——不就是一棵老树么?这回不同。旁边的几棵老树,已都老得不像样子。上一次看到时还都郁郁葱葱,这次却只这一棵举着她的绿叶,让二月开放在她枝头。另外几棵,至少眼下还光秃着枯索着。我心里咯登了一下,心想我们该小心了。那天是元宵节,又恰逢雨水节气,但那几棵老树还没返绿。我有些犯疑。老毕摩抖勾若会怎么说呢?那时他正在赛装场上忙碌着,准备为直苴第1353个赛装节做开场法事,我无法穿过层层人群挤进去跟他聊天。他就在那里,我却不好去打扰他。
几年前,我曾在直苴村他的老屋里,透过一团蚕茧般的灶烟光影,聆听他的吟唱,品尝他烤的荞粑粑,跟他喝酒聊天。两年前再去直苴,事先约好的抖勾若毕摩,即兴唱了一首长歌,彝语,开头我没听懂。秋日,天青风暖阳光熏黄。在赛装场旁的山坡上,抖勾若很彝族很毕摩的脸上,依然有刀凿斧劈般的凝重,却既无面对陌生人的紧张,也没听闻是特意去拜访他的惊喜,他自在自若,如一棵老树,一塘秋水,一片行云。农夫的打扮。通灵的眼神。人世的一切他都经过了,正在或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在他心里。他和助手静静地砍削着祭桩,搓制着绳索,然后从一个口袋里拎出一只公鸡来,开始血祭……我静静看着,眼里只有他悠缓的动作,耳边是他用彝话念诵的经文……蓝天在上。抖勾若就那样唱起了梅葛调。那嗓音沙哑坻伏,大山们却娴静如同婴儿。人,那时或就该低下自己的头来……我看得出来,他脸上的阳光已非昔日阳光,仿佛重现的一切,亦非真正意义上的重复。我似有所悟,又无以确认。
直到法事做完,问他今天是在祭拜什么时,他指着不远处一株只剩下光秃秃树干的大树说,雷公电母劈坏了那棵老树,法事是为老树做的。那时那些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树正浓荫覆地,荫庇着赛装场的那片山地,而那株枯树却已绝命尘寰。抖勾若在为前者乞福,为后者安魂……我乞愿他能成功,尽管今日之天地,已非昨日之天地。他眼里的世界与我们一样又不一样。我们看到的是风景,表皮,他看到的是大地,神灵。或许他至今都说不清“阅读”为何物,却每时每刻都在阅读那片山地!一次次祭拜与吟唱,看似重复,却是与大地山川日渐知心的侃谈:贫穷是真实的,欢乐与忧伤同样真实。
那时我见他眼里已盈满泪水,梅葛调里的忧伤亦飘忽如缕,叫人揪心。问了问方知在他心里,那些老树跟祖先一样,是该敬重的先贤,是他心里的经典,这才真读懂了他的忧伤。整个直苴村的彝绣与赛装活动,都与那群树那片大地相关。他深知她的神圣,深知千百年的直苴赛装离不开那些大树护卫的山地。他跟那些大树一样,内心柔软如弦,稍有风雨就会发出声响。
“某西班牙画家说,他望着雅典的帕德嫩神庙,感到世界上一切文明文化都是从这八根石柱中出来的。”(木心语)彝山没有神庙,那些大树或说神树就是直苴神庙的伟大“石柱”。她们的记忆,既刻在老树的年轮里,也早已融进抖勾若和乡亲们的骨血。爱护她敬重她,皆是本份。在他心里,那不止是一棵树,一道风景,更不是道具,而是生命,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植根在直苴,在彝乡的山山水水。老树们看着直苴赛装场上的舞蹈,如看儿女们的狂欢,有时亦不免聊发少年狂,一起舞蹈起来。儿女们把山水四季穿在身上,于是山水季节也开始舞蹈。她们注视着赛装场内外所有的绣娘绣女,每个舞蹈者都得到过她的恩惠,披覆过她的浓荫,吸取过她的滋养,尔后才从她身下走了出来,成为当今惊艳现代服饰T台的奇葩。她们是所有绣娘的大地母亲和导师。你可以用各种方式,繁衍她的子孙,但不能无视她,轻贱她,让她枯竭,或变成另一种无法识别的怪物。
那棵老树,俗名红叶栲,官名高山栲——怎么叫都好听!可看着那些还没发芽的老树,谁知寿限几何?她原就是那片山地茂密森林的遗存,如今已身处险境。而没有大地、大树、山风在场的赛装,让人无法想象。
临走时,在远处,偶尔回头一瞥,庆幸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古树舞蹈者的全貌和真相:她寻常,也灿烂,和光同尘,泯然众人。不要太过贪婪了——我说的是我自己。从明天起,少关注些人造的 “网红”,少搭理些酷炫的“晚会”,就像抖勾若那样,多心疼心疼那片山野,把吟唱和牵挂都留给那棵高山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