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改编自王旭烽的小说《柳浪闻莺》,浙江省越剧团、街巷老屋、码头社戏、西湖扇庄,都很有90年代的氛围,原著中的柳州扇庄变成了强势植入的王星记扇庄。
西湖柳浪深处,桃花绽然满目。嵊州越剧团来杭州汇演学习,邀请男主工欲善给演员们讲舞台上的扇子:
“请问《梁祝》里的十八相送为什么要用扇子?仅仅是为了表演需要吗?梁山伯用纸扇代替了男人的利剑,而祝英台则用纸扇,对自己的女儿身既遮蔽又暗示的矛盾手段,就像你们越剧中的女小生,是介于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第三性。”他一扬手,指着后排的垂髻说:“舞扇的意义是很独特的,就像这位学员脸上的墨镜。墨镜遮蔽了她的眼睛,却反而使她的目光在别人眼里变得独一无二。”
垂髫的戴墨镜,当然不是为了特立独行,而是眼睛畏光,她快要看不见了。
她把墨镜取了下来,工欲善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长圆形的,像杏仁,非常黑,蒙着一团雾。睫毛警惕地抖动,仿佛已经开始为未来哀怨,但又不知哀怨什么。她的眼睛与她身上的其余一切背道而驰,她的神情越坚强有力,她的目光越哀婉无力,她的口气就越真假莫辨。
垂髫脸凑近仿佛要嗅上来,很接近盲人的习惯。可一旦上了舞台,两只眼睛却散发出全场最亮的光。她唱戏的时候是没有局限的,整个人洋溢出来,这一点,大概就是工欲善直觉被击中灵魂的特质。
在工欲善看来,垂鬟好像是从一个神秘的谁也不曾去过的地方显现,她唱着最人间的世俗生活,但好像她自己并不是红尘中人。舞台一下子变得很深很大,不知道连接去了哪里。她在舞台上的那份自由,那副仿佛信手拈来妙手天成的洒脱,她在演唱,但好像观众们已经消失。
下场后,工欲善将手里的桃花扇送给了垂髫。他认定他们是同一种人,是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中的罕见之人,他们惺惺相惜,实属天意,桃花美人,相得益彰。
童垂髫,孟银心,两个女孩子是从小一起学戏的,互相约定:“我们不会分开的。”
垂髫是女小生,高挑英气,每次上台前银心都要替垂髫裹胸,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
但是,就为了留在杭州,为了剧团的名额。银心有个最世俗务实的表姐,即工欲善同学郑杰的妻子,多次撮合银心和工欲善,叮嘱银心:“别男人和名额都被她抢了,在台上找个机会,让她出个洋相!”
银心鬼迷心窍照做了,在汇演时临时改了台步,故意使垂髫跟不上。
垂髫忧愤道:“留在杭州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银心,以后只演小姐,别演丫头。”
垂髫虽说是唱得最好的,但她的眼睛就要看不见了,当然不可能留在剧团,哪怕她是梅兰芳转世。
垂髫走了,她改行做了最普遍的适合盲人的职业——按摩。就算这样,到了银心表姐这里,少不了一番奚落编排,暗示工欲善银心才是更好的选择。
等工欲善赶到徐州的按摩馆时,垂髫当然已经看不见工欲善心疼纠结的表情了,而她什么也没说,只唱起了山伯的词来:“有缘千里来相会,得遇仁兄心欢喜。”她不再是从前的演员,他也不再当观众。是用从前的戏,谢他这一份情。
结果银心仍是被排进了演丫鬟的行列,在剧团的缩编中被挤出局,垂髫却忽然打来电话:“银心,你还想不想和我唱梁祝?”
琴师在杭州乡下找到了社戏草台,村民都乘着乌泱泱的乌篷船而来,站在船上看。但好景不长,冬天到了,雪大朵大朵地下来,乌篷船日渐稀落,班子也遭逢了最凄凉的寒冬。
班子无力支持终于散了,工欲善要垂髫回扇庄,垂髫说:“你别管我了,你好好生活吧。”
垂髫、银心两人还像小时候那样同榻而眠,银心告诉垂髫,自己要和工欲善订婚了。垂髫转过脸来,摸拉着了银心的手,微笑轻叹一声道:“我的英台,终于找到她的梁山伯了。”
银心走后,垂髫找出了桃花扇,托琴师还给工欲善。工欲善拿回了扇子,百感交集,酒后亢奋赌气说要给银心一个最特别的杭扇婚礼。银心盯着那把桃花扇,盯着他,终于愤然道:“谁跟你结婚,谁跟你这个小男人结婚,你死去吧!”
书里,银心指着折扇问工欲善:“你说这桃花是我,还是垂髫?”
工欲善半晌才答:“是你们。”
翌日银心不见了,字条写着:“难为这把桃花扇,送来送去,还在主人手里,我担不起的。”
心痴意软,唯唯诺诺,犹豫不决,似是山温水软养成的一种江南男性的特质。
银心找到在乡下给人按摩的垂髫:“你还想不想和我唱梁祝?”
原来银心接受了有钱老板的追求,她们不是再去寒酸破落的草台,而是在西湖华丽的画舫上给几个阔人表演。
老板们白天听完越剧,晚上便带她们去舞厅,要她们陪酒和跳舞,在垂髫遭受非礼时,痴情的工具人琴师又出现了,用啤酒瓶砸破了那个骂垂髫臭瞎子的男人的头,然后被判了刑送去劳改。
银心要跟着老板去美国了,临走前把垂髫又带回了工欲善身边。
工欲善天天放越剧广播给垂髫听,垂髫说:“工老师,我把你的谜破了,女小生,不是男的,不是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是亦男亦女,我外公教过我‘白马非马’,女小生就是白马非马。”
影片最后,垂髫说:“我好像看见了。”
工欲善问:“什么?”
垂髫说:“最好的时候。”
在西湖柳浪闻莺,垂髫像平常那样垂着头发,却身穿戏服,转着桃花扇回头看来,是最初的笑容,和最亮的眼神,她对着银心笑。一个适应了新时代身穿套装的银心站在柳荫廊下望着垂髫,银心有没有回来,不一定,但这是想说,她也看得见吧。
小说中工欲善邀垂髫在扇庄的一间屋内开设按摩房,每日琴师坐在门前柳树下拉琴,工欲善画画,边听垂髫、银心清唱着,过路群众围着琴师,一人一句地接着这家乡熟稔的曲调,大概是书中最好的时候。
他对垂髫说:“你就给我做扇庄的老板娘,你拿把扇子一坐,那就是陈逸飞的画。”
电影的开放式改编似是为了安排理想的结局,可小说里垂髫还是不想拖累工欲善而拒绝了他:“我伤你工老师,天理不容。”
工欲善最终离开杭州去北京,读研读博出国,是再现实不过的真相。要问垂髫呢,琴师已经不在了,银心在万里之遥,她什么都没有了,在幽暗的无尽的日夜里,何种境况,可想而知。
小说中尾声,工欲善在多年后带着金发的妻子再次回到柳浪闻莺,又是一年柳浪依依,戏台上仍有人在唱越剧,他摸了一摸胸襟,那把桃花扇在他怀中,想忘却的东西太多了,在如此缠绵的曲调里,他发现他却依然停在原地,他依然做不到义无反顾,他依然如夜西湖般暗暗地眷恋着什么,并且依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残破的扇子始终伴随他流浪的行囊,他不敢想象,他如何再去修补它……
不明白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可结果就已经这样了。
世事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