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子传》之王维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国维说人生有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果套用王国维的标准,那王维肯定是不在其中的。因为王国维的三种境界,全是入世的,求进取的,而王维的境界则是出世的。如果要在信仰上分出来,王国维明显是信儒的,而王维则是崇道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今天写王维,则是从他的佛道说开来。

        王维承担着一个负责任的角色,所谓负责任,就是作为长子的王维,在父亲早逝之后,肩负着家庭生活的重任。王维十五岁就出来谋生活,带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王缙,作为帅气又有才能的王维,在京城中依附的对象自然是皇族门第。在如今看来,王维是运气爆棚,一出来就依附了岐王李范,作为李隆基的弟弟,李范特别喜欢这个年轻帅气,才华横逸,又谨小慎微的王摩诘。于是在李范的鼎力相助之下,加上当年年轻的玉真公主也爱上了这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于是在开元九年,王维进士及第,当时的王维刚刚二十一岁。

有时候,命运可能喜欢开开玩笑。比如王维,虽然高中进士榜首,却没有投入到玉真公主的怀抱,在俗气人眼里,王维失去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而在智慧有品行的人眼中,则能够从心底佩服王维的人生选择。虽然,后面的路非常坎坷。

由于“黄狮子舞”的事故,王维被贬,其后,王维一直担任着小官。其间虽然有多次晋升的机会,然王摩诘却从未主动去争取。 比如当时李林甫当宰相时,有人就劝王维去奉承一下,绝对可以高升,然而,王维却留下了这样一句诗:

        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

        这句诗表面上是赞同李林甫的铁面无私,正直高尚,其实,王维表达的却是他绝不同李林甫同流合污。其后的十多年里,王维一直徘徊在小官小任之上。我们也无法从中找到王维任何的怨言或牢骚。这大概就是王维的修养吧。

        说王维,不得不说同时代,同样年龄的李白。李白处处表现出狂妄与持才放旷,而王维却恰恰相反。李白写给孟浩然的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而王维写给孟浩然的诗:

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两诗比较,谁更忠诚,更接地气,一目了然。王维做官,只是为了养家,从王维的诗可以看出。王维从没有政治理想或政治抱负。只实实在在的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看到王维,不由得想起李贺那句“男儿何不带吴勾”的诗。带了吴勾又能如何呢?真正的人生,应该是能够养活家人,又不为外物所累。陶渊明自己潇洒了,可他连老婆孩子都照顾不了,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呢?

唐才子中,唯有王昌龄和王维我怀着敬畏之心写他们。王昌龄为生计故,当兵,考学,被流放。而王维,一辈子低眉顺眼的做人。不过也是为了能有一口饭吃。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王维因为名声太大,在安史之乱中,为了给自己撑门面,安陆山强行给他派了个官。后安史之乱平息,这些伪官们就迎来秋后算帐的时刻。幸亏当年王维留下了以下这首诗,才逃过一劫: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站在今天的角度重新审视安史之乱,完全是玄宗的昏慵与荒淫导致的恶果。而这些却要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买单,着实有点可笑。但王维总算逃过一劫,不但逃过了,而且官运开始享通,步步高升,一路飙升到了宰相。

然而,这就是王维所要的吗?

我们从王维十七岁便写下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诗来看,王维的心思始终落在家族,兄弟的情份之上。当了丞相的王维有钱了,于是便买下一所宅子,把老娘接过来。只要不用上朝,就回到这所大宅子伺俸老娘。这所宅子,被后人称作辋川别墅。

说到辋川别墅,顺便也要提一下王维的画作《辋川图》,据说这幅画的造诣特别高,我不懂画,也就不作评价了。 并且最初的画是画在墙上,后来寺庙都毁了,现在所能见到的也就不是正品,至少也只能算是个临摹品而已。

王维和一般人可能还有点不一样,就是没有什么花边新闻。这样的大才子,没有一点颜色的东西,着实有点可惜。据说王维的结发妻子因难产死后,其终身未再娶,这要令多少须眉后生感到汗颜。 连孔夫子饿得胃下垂还要来个无后为大。

王维的诗,其实不用列举,因为精品太多了。随便拿一首,便可令人返璞归真,随心见性。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王维不仅山水诗清丽纯粹,带茶禅意味,其送别诗更是一绝: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去阳关无故人。 王维一生,好友无数,却从未听见因利益断交或因派别而反目。相反,王维用淡淡的姿态,维系着与好友们一生的情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想,作为流行歌手的李龟年,得到这样的四句诗,死亦无憾了。

说到边塞诗人,王维应该靠不上边,但王维的边塞诗,却又是另一番趣味: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如果王维没有留下几首边塞诗,我们还真怀疑这个佛系青年,是否曾经热血沸腾过。

生活给了我们每人一幅牌,有人把好牌打烂了,而有人,把一幅烂牌打出了精彩。王维,就是那个把烂牌玩出了精彩的人。佛系在王摩诘这里发挥到了致极。

不是所有的反抗都需要割袍似的断裂,也不是所有的绝决需要拔刀相见。而人生,无非是桥归桥,路归路。 一路风尘,一路吟啸。

        若干年后,东坡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唐才子传》如此描述王维:

        维,字摩诘,太原人。九岁知属辞,撰写诗文。工草隶,闲音律,岐王重之。

        维将应举,岐王谓曰:“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维如其言。是日,诸伶拥维独奏,主问何名,曰:“《郁轮袍》。”因出诗卷。主曰:“皆我习讽,谓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为解头,荣哉!”力荐之。

        开元十九年状元及第,擢右拾遗,迁给事中。贼陷两京,驾出幸,维扈从。不及,为所禽,服药称喑病。禄山爱其才,逼至洛阳供旧职,拘于普施寺。贼宴凝碧池,悉召梨园诸工合乐,维痛悼赋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诗闻行在所。贼平后,授伪官者皆定罪,独维得免。仕至尚书右丞。

        维诗入妙品上上,画思亦然。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皆天机所到,非学而能。自为诗云:“当代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后人评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信哉。客有以《按乐图》示维者,曰:“此《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对曲果然。

        笃志奉佛,蔬食素衣,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别墅在蓝田县南辋川,亭馆相望。尝自写其景物奇胜,日与文士丘为、裴迪、崔兴宗游览赋诗,琴樽自乐。后表请舍宅以为寺。临终,作书辞亲友,停笔而化。

        代宗访维文章,弟缙集赋诗等十卷上之,今传于世。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千年之后,王维用他的诗把多少名利之心的人拉回到山水之中。仅此一点,王摩诘便可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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