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酒

  已经是冷意很重的时候了,客车慢慢捱进深山的村落,过了土地庙不远,这颠颠晃晃的公交开始拐入熟悉的弯道,窗外移动的光景总算慢了下来,慢地可以看见粗暴的轮胎的扬尘,也得以周顾见几团缥潇的雨雾挂在矮山边上,鱼肚白样的天难得那样清素。

  驶过一户人家时,一面充气的大红的彩门跨在几竿逆着山坡斜生的竹影间,门口摆开着两幅新人的婚照,秋雨刚过,天阴着,整个视野的光影都透着几丝潮晦,那婚照近乎蒙在一层忧郁的颜色里,车窗半打着,帘没有松,紧紧跟着冷风向我鼻尖撞来的是一股爆竹火药的酸味,我细细嗅着,哪怕车轮不会逗留这些不属于旅程的气息,一直嗅到鼻腔里重新灌起干刺的寒风,渐渐看着那婚照上新娘子的眉眼模糊掉……

  那新房在我眼里逐渐远去了,我最后朝后望见的只有碎了一地的鞭炮壳,可能是日历慢慢翻到末年,我居然恍惚有身在年关的骤想,我于是想起“热闹”这个字眼了,啊,刚刚的一地爆竹屑,应该是正好迎过新娘的热闹吧?——我这么想着,眼里浮现起一派喝彩欢呼的场面,这样气派房子的主人,也许会叫上一队乐手,敲锣打鼓地把那个美丽的女子,迎进新郎的怀抱吧,迎进这座才踉踉跄跄站稳脚的洋房,一直到这房子褪色也不离开,像连理生根,奏了喜乐,也就把生活的音符嵌入每一块崭新的砖瓦里。但突然我不想了,可能是因为脸别在车窗边,吃了一领风的寒噤。车又慢慢跑快了,身边的农田与人家飞逝成迷糊的色块,一间绿又一间黄地荡动着,我眨眨疲倦的眼,心中忽然却自责起来:要是那一阵喜炮不是迎婿,是送女呢?我不免笑起我的堂皇了,那本就是我不认识的人家,他们的喜事我甚至不知道是男方女方啊。我暗想着,那段鞭炮如若是那新娘出嫁的尾声,在那欢呼喝彩的“热闹”里,也许也掺着几滴眼泪吧?就算是乐手也不忍得去吹至极尽的欢腾吧?疫情闹了几个月,辗转大半年光景,我们这村中,很久不见喜事再办起了,也许是我今日久别这种热闹,而在我的思绪里强安上一个迎婿的最美好的幻想。那么黯淡的前半年,一场疫病如隔一次战乱,我对美好与热闹的渴望居然已发酵得这般强烈了。

  貌似又在变快的风速里哆嗦了几下,我索性关了窗,呜呜的风声擦着车玻璃被劈开,我像做懒觉一样把自己闷在车厢里,愈发到山深处,只剩下两三人困乏地晃着。我不去看窗外,我不管今天的热闹与我何关,貌似还路过了一场戏会,但我无心去管,我心里又不知不觉生出凄惨了。

  这样热闹的婚日,只在多年前还去见过,那时我是被邀者,不是今天的过客啊。那一次也是秋冬之间,父亲在世,赶到殷山的最里去吃婚酒,礼堂里灯彩艳目,宴桌排了三开,一直延尽了整个礼堂,菜司要举高了餐盘才得过,入席满座,举堂雷似的欢呼,新人敬宾时雷似的鼓掌,至今还是历历在目,十几个窗子通明,寒风在外,壁里花烛,那种歌吹遍台,烟花烨夜,是如除夕一样的幻了!推杯换盏,肴核不尽。红光满面的新侣,一樽酒举起数十双的琼浆笑语。这固然是旧年的浮华了,只是现今,只有看着一地北风与一地残烟,去猜那孰嫁孰来的份了。

  前周她去一场亲戚的婚礼,也去做伴娘,向我抱怨说秋节风寒,伴娘的装束毕竟太冷,我突然想起,我见过的婚礼上,也大有在降温的时节,忍着冻的新娘,今日的这回也是那么冷的天,可能那个不知名的新婚女子,也要忍着寒冷,但一定挂着笑吧。我多想有那样的一种心绪,像对待婚礼一样对待生活,忍着孤独,但一定也挂着笑脸,但是为什么那么多年我却不可以呢?有时我抱怨这班客车,载我从家到学校两点间的奔波从不知疲倦。而我在这厌烦的车上已经坐了九年了啊!如今庚子的年关要闭了,十年也将近了。我那么多年的颠簸路上都有些什么呢?——我想我貌似只能想起这个秋天的所见,城河桥上,客车里的我无聊打望天空,那桥上走来四五嬉笑的少女,与我仿佛年纪,黄昏还不重,桥的远处是浩瀚的长河落天,沙白云青,广袤又澄明。她们肩边的发缕,随那不躁不冷的风自在凌乱,略显青涩的白阳斜映着那些身影——衣裙飘飞,颦笑倾华,我当时近乎是心里要滴出泪水。后来我问自己,我真的是太期待“热闹”了吗?可我有时候也不想做那“热闹”中人,但除此以外,我就只有对着别人的青春猜那孰爱孰悲的份罢了啊!

  我知道她去做伴娘的时候一定很美,我甚至想过她做新娘的时候一定更美,尽管那如今已不能被我或者现在的我所看见。就像这短暂的散文,不在我词藻最艳的当年被她所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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