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否,那常伴左右的影?
小时候,影是成片的:是长辈牵着晚辈,大影子拉着小影子;上学了,影是离散的:是长辈追着晚辈,大影子跟着小影子;他老了,影却是相扶的:是晚辈挽着长辈,小影子撑着大影子。
我的童年几乎都是由爷爷陪伴的。去广场骑车,他总是答应的。我骑着滑板在坡上冲得不亦悦乎,爷爷就站在自行车旁。郁郁葱葱的梧桐在阳光下挺着,爷爷看着我,眉间便舒展了——他是爱笑的,尤其对着我时。暗红的嘴唇是干裂的,却怎么也遮不住喜悦——那是发自心底的乐观吧,哪怕是跟别人吵了架,只要听见我喊一声:“爷爷,来!”哪里有什么烦心事?他比我还要高兴,透亮的眼闪着喜悦,一边抱着我,一边柔声唱着:“狼来了,虎来了……”
这是高大的男人最温柔的一面。阳光照着他脸上的褶子,在他身后留下一片挺拔的影子。这片影子旁,连着我的小影子。我们一起走。
即便是燃烧了几十亿年的太阳也要动啊,它把我的影子拉长了,和爷爷的一般长。爷爷的自行车报废了,覆上一层灰,静静地躺了三年。我已经长大了,变得聪明了,再不会骑滑板冲坡了:我跑得比滑板还快——我多么自豪啊。一放学,飞也似的跟同学冲出校门。爷爷原本靠在校门旁,一听见一串脚步声立刻挤进人群,只剩下一撮灰白在一片油黑中涌动。暗红的夕日洒在他的笑容上,他赶过来要接我的书包。“不用,快走吧!”我看也没看他,径自向同伴那里跑去,一片欢声笑语。爷爷跟在后面,什么也不说,但我那时已变得十分聪明,我觉得他肯定是在笑的,便继续忘乎所以地跟玩伴赛跑。
可我想错了。他吃力的跟着我,他没笑——或者我看不出来。
那天傍晚,月色暗淡,零星恍惚。爷爷离开重症病房了。病房自然是昏暗的,我走上前去,坐下来,揉揉他的腿。白炽灯煞白地打在他脸上,他倏地睁开浑浊的眼,头往左偏,瞥见我。他的嘴动了,一点血色也没有,和灯一样惨白的。我靠近,只听见从他鼻子里两根管子发出的吸气声,吸得快,呼得也快。
我终没听见他有说什么——这时的我怎么不那么聪明了?我自问着,看着爷爷,爷爷看着我。我的影子盖在他身上,他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影子。一旁的监护屏上走着爷爷的生命线,它一起,一落——这不是小时候冲坡时的我吗?在它上面,随它而变的,是脉搏——它总是走得不快,却一直跟着这条生命线在走。
原来,一直是大影子跟着小影子,大影子是因小影子而存在的。
曾记否,那常伴左右的影?
我才记起,这么多年,我一直与影同行,那伴我左右的影,是无限的爱啊——到了只要看着你就会笑的程度,它始终没有离开我。
新日升起来了,爷爷出院了。我挽着他,阳光偏着我这一侧,把我的影子拉的很长,很坚强。我的影子撑着爷爷的影子。他颤颤巍巍地走着,紧握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珠仿佛要绽出光彩。他在咧着嘴笑。
他老了,影却是相扶的。这一次,就由晚辈挽着长辈,小影子撑着大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