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侠》

“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不欲成侠,厌倦世道。

非典型浪荡儿的一生。

01

江湖儿郎义字当先,可我入世所求非名非利,求个心安罢了。

心安二字听时容易,但又有谁知心安为何?何为心安?

梁上君子怀中揣宝物,也可求心安。可不义之财,究竟能否心安也需打上问号。帝王将相为平江山,造杀孽扫天下,亦图心安。可战乱之中千千万无辜亡魂,又该去何处求心安?

但庙堂之事,与江湖人何干?

即便问我,我也只能摆手推诿:

是非对错,不可说,不可说。

出山时,师父赐我宝剑所愿非我成就一方,不过让我穷途末路之时,找个当铺换个口粮罢了。他见我愚钝不堪,不知如何交代。但他背过身,望向远方叹道那是我的命。唯一叮嘱便是:知行合一,但求心安。

我不知,我的命好好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何师父眼里流露悲伤。我虽天性顽劣,却非呆傻。我只斜斜揽过那泛着污渍的古朴剑鞘,对着师父拱手一拜便下了山。

02

这世道混乱,可我无所求自然无所惧。露宿荒野可,借居屋舍可,我在这江湖飘荡看了许多风景,但人太复杂,我猜不透。有些厌烦,也有些想念山中生活。

道观早年香火鼎盛,但民不聊生的局势谁又有钱供奉着虚无的神明?日日落寞,人也散了不少。我生于此,却非方外人,倒像是借居于此。我未入道,依旧日日功课缠身,似道非道,似人非人。

大多道理从书中学,自师父言传身教中领悟。可我不爱学,只觉长日漫漫奋进哪有躺下会梦周公来得痛快?

反正山中生活,敲钟便是一天。无论外界如何,这里都是画外天地,人间净土,我在天堂自然只顾沉沦。

师父总爱观天相算罗盘,日日忧心。不惑之年就白了满头,日渐消瘦。我似没了骨头,整日懒散倒在他身旁支着身子说他没事找事。他总会气得找根藤条使劲抽我。

我总爱犟嘴说着若他真心怀天下,那便下山去当他的大英雄,又何必躲在山野之中荒度余生。他难得对我露出慈爱面庞,看我一脸痴相又略带嫌弃说小儿浅目只懂皮毛,时机未到而已。反正非我所虑,我只转身合上眼眸只顾睡觉。

时机玄之又玄,谁懂何时才来?我只当老头与我玩笑,从未当真。可那夜子时刚过,他便披着道袍急急召我前去山外凉亭。我贯来乐意听从于他,也加快脚程赶到。

他背对着我,指着山下万家灯火说着时机已到。我只觉荒诞,时机到了与我又不相干,我只想做个乱世闲人苟全性命,拯救天下我可不行。

我抽出腰间酒壶,不着调地喝了一口,靠在石桌上问:“为何?”

我以为是天将降大任这样的大道理,不料他说的时机是他自己。他本朝堂中人,对天子失望才弃官远走,可如今见紫微星聚,他该出山,全了为国为民之志。我见他难得意气风发,也不愿败了气氛,只静静听他一番鸿鹄之志。他知我散漫,却依旧问我可愿追随?

那里水深,规矩森严想来不是我的去处。我继续问他:“为何?”

他便知我意,不再过问。

老头不在,这山里似乎没了趣味,我动了去人间走一遭的心思。便趁夜提出,他为我指着出路:“既庙堂艰险你不愿留,那便去江湖看看吧。”

便有了那出告别戏码,可我依然不知:我的命?究竟是什么命?

03

我先他一步下山,如今离开数月。披着粗布打马走镖,去了不少地方。见了勾栏美妙,也知晓贱命离索之苦,插根稻草便可随意买卖,宛若牲畜,人命实在不大值钱。

有时歇在山间石边,忆城中哀鸿遍野。我也曾思,这世道又该如何变?谁又能救?曾经跳脱红尘,觉得与自身毫不相关。可身处烟火之中,难免沾上人气。

有些想念老头,不知他去他的归来处否?他既没说下了山便绝了情意,回去一趟应该没甚不妥。有了念想,自然踏上归途。道观向来讲究离境坐忘,左右离不开清净二字。

但这方寂静过了头,似有些荒凉。即便他走了,也不该是这番情景。我避在树上,瞭望许久才挑开发梢枯叶,抬脚向里。

满地狼藉,值钱的物件被人搜刮一空,连石砖都被人撬走大半,我大致明了元凶,只觉嘲讽。忽然听得细弱呼吸声,忙循声而入。

是师父,正仰躺在雅间,腹部淌血、神色溃散。我忙蹲下将他半搂于怀,带着慌乱又确定了眼前人鼻息尚在,才安了心。不知伤势如何,不可随意移动。只收了力气,想脱了衣裳查看。

但他却止了我的动作,颤声说着不必,他知已来不及。尽力撑着眸子,想看清我的面容。我不顾阻拦,沁着泪胡乱脱下外袍,撕开中衣缠在他腰侧,可无济于事,他的喘息几不可闻。我抹着泪,又为他整衣冠。

“你又何必?你想护万万民,笔耕不辍,谋略未停。他们又如何待你?”

“民智未开,有何用?”

他难得正眼看我:“正应如此,才该夙兴夜寐。”

我发指眦裂不欲多言,回身从怀里翻找药罐仓促间实难辨认,只拨开罐子在鼻尖一嗅便往下倒。

可血止不住,人也留不住。他在我怀里断了气,遗言只有莫怪,莫迁怒。

04

桌上徒留墨渍斑驳,文书上书:“某将启程,不日便至。”

我虽放浪形骸也知晓:他有卧龙之才。却死在了流民匪盗之手,那些人里多少受过他的恩惠?他想护这天下,解黎民众生流离之苦,但却在我离家不过月余便以这般姿态在我怀里咽气。

莫怪?莫迁怒?不可能,我偏要那些人全都付出代价。

我将他安葬,对着木牌磕三响头,便走。他赐我宝剑何意我知,但我从当不知。只当破铜烂铁抱着,剑从未出鞘更无血腥。我做不到他那菩萨心肠,更是个难啃心眼狭小的硬骨头。

剑光星寒,鲜血四溢。草庐中最后一人咽气,也没了却心中怨气。眼中乍现黄毛小儿破口之词:“状若阎王,不得好死。”我作何感想?只啐了他一口,让他为老头偿命。

本想他为天下奔走,我便浪迹江湖,待他垂垂老矣就全了孝义回他身边,司护养之责。

可如今,全没了。

我至溪边除去血衣,换上麻衣便北上。将他的策论、书籍并着死讯,交给他的明主,继续在这江湖浪荡。全无当初置身事外之心,整日披麻席地而睡,没了探红尘的心思,更不想行侠仗义。似孤魂,无根无念,活一时是一时。

什么命不命的?去他娘的,老头自己都死在命里,我不想为谁步了他的后尘。

05

前日从野狗嘴下救了个伶仃乞儿,我救了他随意扔了个馒头就想丢开麻烦。哪知这人似狗皮膏药,怎都甩不开。跟便跟吧,左右路也不是我开的。

夜间寒露深重,那孩子冻得发抖,蜷缩在稻草边喊着娘亲。我不堪叨扰,捡了柴火在他身旁支起火堆,又脱下外袍将他裹住这才睡了个安稳觉。

初时对他龇牙咧嘴还能将他好一阵恐吓,但渐渐没那么好哄,他不怕我了。总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到夜里就胆大包天地靠在我怀中取暖。

那日是师父忌日,我买了一壶大白倒在院前当作祭拜。有些低落,起了逗弄的心思。我翘着腿支着后脑,问小孩长大了要做什么样的人?谁知身无二两肉,口气却不小。他坐正拍开手中灰尘,正色道:“若能活着,必当还天下太平。”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孩,上一个这么想的已经死了。”说完翻过身闭上眼,不想再听他嘴里嘀咕。

老头也问过我,那时我怎么说?“要做个纨绔,听说纨绔最自在。”老头听完,将我打出了院子。

我的父母是游侠,为了所谓正道曝尸荒野。老头也是,真是不懂做英雄有什么好?得过且过便是了,又有谁会记得他们?总之,我不当。父亲的剑,都没护住他自己又指望我保护谁?

老头说万事求心安,可他死了,我对世道没了盼头,他日夜入我梦死相凄惨,我心安不了。

越想越烦,索性闭了眼。

身旁小孩发现我睡了,也吹了灯靠在我身边。迷糊间听见他说,长大了要报答我。

傻孩子,乱世下我又能护他多久?

06

但我没料到那天来得那样快,我不过接了单生意离开一宿,他便失了踪迹。我找了三天三夜,才在梁国乱葬岗找到她。本是女娇娥,却藏了这么久。

地处边境,本就不安生。出门前特地交代让她在家中躲好,我一夜便回。可不知怎的,却被人拐去当了活靶奴隶,身上前后贯穿四箭还有一些污糟的痕迹,腰上腿边没一块好肉。她带着伤在毫无遮蔽的草原躲藏,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那群杂种喝彩之声,她跑着该是如何绝望?

我将她抱回家中,敛衣安葬。在棺材里装入珠钗并着长命锁,只想她来生去个安生地,别再忆起前世苦。

她还那么小,自己也将他当宠物逗弄,只给口饭吃便不管了。一天好日子没过,还想着保天下。

我刨了土坑,在封棺前最后一次看她。

“既是你愿,我便帮你达成,这仇我定为你报了。”

07

梁军压境,郡守只顾保命早便带着亲兵不知踪影,城中只余几千残兵与一众无辜百姓。我本想走,但看街边乞儿绝望的眸子与妇孺瑟缩模样,想起对小孩的诺言,止了脚步。

城中无人,我便往军中行。此时正是群龙无首,左右没了生的希望不若听我的,总比没有好,众人也乐意看我先去送死。

老头教的东西还是有点用处,我看着帐中舆图思量许久。又出门点了兵,发现能用的实在太少。只能就地招些还算康健的男丁顶上,有个缺了腿的副将充了军师,我与他商讨着贴出告示。

自己敲着锣,给众人念。下方畏畏缩缩,无人敢应。我心里有气:一群鳖孙,反抗是死,束手就擒是死,不若垂死挣扎说不定还能有条明路。

心中如此想,嘴上便这般骂。没想到这招还挺有用,但城中已无多少人,有能力走的早逃难去了,只征了一二百人。聊胜于无,将一行人带回营里,摸了根骨挑了一批强健的让百夫长带着,其余人由另一批老兵训练。

总算是有点样子,我也重新安排布防。在营里命人砌灶点火虚张声势着,试图迷惑梁军。我日日上城墙放声痛骂梁狗是孬种废物,一面骂一面带着将士熏烟烤肉,好不嚣张,一时间他们也有些摸不清状况。

但我清楚,不过是缓兵之计。粮草快断了,此城本是弃子不可能有后方补助,撑不了多久...夜里我给老头的良主写了求救信,边城虽不富裕但郡守说弃就弃置一城百姓于不顾,实属愚蠢。

只盼着他顾及无辜性命,能及时救援。我盯着城墙边防,注意后方动向。安排妇孺躲藏,尽量将人送出。

08

但终究慢了一步,梁军派出前锋刺探,我为掩人耳目未披甲便一人出了城门。

对方见我一身破烂衣衫背束古剑,还从怀里掏出酒壶望着对面猛灌几口,转手将酒渍擦于衣袖边,眼神带了轻蔑。

“这边城竟如此没用?要个乞丐当前锋?哈哈哈哈是来送死吗?”那白面小将一边嘲笑一边骑马出枪,想来个开门红。

我拖着缰绳避让:“来人可是梁狗贵族?”我望着铠甲下精细面容喊道。

对面那人听此话,顿怒:“臭乞丐把嘴放干净些!”提枪便刺,招招凌厉。我不再闪躲,抽剑迎敌。

想到小孩死不瞑目,就想将眼前此人生啖食肉,没了顾忌,杀招毕露。来人显然是个酒囊饭饱之徒,我提着他的头狠狠掷到对面:“小儿狂妄,这也敢来阵前叫嚣?”

“谁敢再战?”

城楼上响起鼓声、喝彩声,那支分队急急退去。一招将人唬住,不知能撑多久?

回了营帐,我低低叹着:“小孩,爷给你报仇了。”

09

最终还是起了战火,即使死死支撑也无济于事。城中能想的一切办法,都用上了。夜间哭声不止,到处都是死人。

日日写信,拼死求援。若援军至,也就是这几天了。我枯坐帐中,隐隐期待着。已许久未睡,人心惶惶下我俨然成了中心,该如何安心睡去?

可笑可笑,朝廷都不管这些人的死活,我一野鬼竟全心全意护着?这世道啊,当真没意思…罢了罢了,也只当为老头和小孩积德。

断粮三日,城破了。

可我答应小孩,要全了她愿,尽力守城。

如若不成,生死与共。

抱着剑,一身破布,头发散乱,我走出城门。

“与我一战,踏过尸身,城便归你。”

“你本江湖人,这与你无关。朝廷不管,不该你管。”马上将军知此城不过囊中之物,见眼前人一身江湖打扮,不愿出手。

“我答应要为人守着,放马过来。”

“那便一战。”

10

尖刀刺破胸膛,我回首望了眼边城,耳边是战马轰鸣。

是胜是败,与我无关。

隐约明白老头所言,我命为何?

但求心安罢了。

我撑开眸子最后望了眼天,只觉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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