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木苏苏已经记不清如何抵达的海市了,按行规,异地招募的管理岗,让你先去总公司报到,其实不就是让老大看看找了些什么人吗。
是一个硬卧的交通工具标准,江城去到海市,那时已经有了晚上出发,次日清晨就到的动车组了,它的硬卧价格肯定是超过了报销标准,所以木苏苏也实在记不清是坐着去,还是躺着去,是动车,还是特快列车,但便宜了些钱还是对头的,反正某个清晨,她背着一个沉重的双肩包,就像出发去旅行,就抵达了。
三四月之交的海市,清晨空气仍然凛冽,但是白天就没有那么寒冷了,竟然着春装也可以,那一年的春天,是特别暖和吧。
计程车从西站驶出,前往目的地,苏苏问有多远呢,司机说不远,就开始在立交桥上环来绕去。苏苏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绕远路,阔别海市,上次再回来,时间也隔了两年半了,
阳光跳跃着落在身上,木苏苏就眯着眼睛转向窗外,拉开了距离与层次的建筑群,被朝晖涂抹,还是那么方正博大,连绵着金黄,巍巍庄严,仰起头,天幕轻淡如洗——
并没有特别的,新鲜的,激动的重逢感觉。
公司竟然设在小街道转进去的写字楼,话说海市真有很多这样的小街道,在繁华的,不繁华的地段,北方的天色原本灰蒙、无云的时候多,又带着承袭的,久远的城市古风,平凡,凝重,缓慢。这样,很多时候你一眼顺过去,整条街道拙朴到你走在其中,淹没在其中,并非人太多的那种淹没,而是海市太大,操不操闲心,操多少闲心,要看着对象来!简言之,人家久经沙场,历久弥新,浑身发散着当家作主的自信。
很顺利地,苏苏在合适的时点按了门铃。
前台是一个挺洋气的姑娘,就引见苏苏去行政负责人那里。这一路走过办公大厅,前方走廊就是独立开来的办公室。苏苏一眼溜过办公大厅,还好,各就其位,没看到谁在闲谈,吃早餐,嬉笑,大抵准备开工。行政负责人是一位素雅整洁的中年女性,盘着头发,大家都称其曹姐。曹姐看起来非常忙,案头堆满了文件,事后,苏苏才知道曹姐正在做管理梳理的工作,这也是苏苏能看到办公大厅这种还算紧张的工作氛围的原因之一,也正因为这些梳理,难免众口难调。曹姐就问苏苏怎么来的,苏苏就掏出车票。曹姐一瞅,“哎呦,”
就帮忙把苏苏携带的双肩背包拎到一边,说,“好重啊,苏苏是个能吃苦的姑娘呢”。
曹姐就去请示领导。少顷,她就被领着轮番去拜访这两边一长串的大小领导们。
各位副总都是来自子模块业务的同行,在此掌控各个子模块,苏苏就一一见过,简单寒暄,“您好”,“请多指教”,不谄媚。
并没有太多额外的交集。苏苏总是觉得职场上,你是对岗位职责负责,对你的直属上级汇报;如果一个公司某些根本不关你事情的人对着你指手划脚、说三道四,而你还得受制于此,那就是公司管理越级越权的表现,可能存在潜规则,要么你忍,要么你滚。
曹姐、桂总带着木苏苏去见大老板,三十五岁却衣着如此朴素的,外强中干的女强人,且称她为盛小姐吧。看了一下简历,和颜悦色地问答了几句,然后就结束了会谈。
突然,木苏苏就觉得这里的工作氛围似乎有些太平和,工作节奏太从容了。并没有南方职场上下级间的那种锋芒毕露:从第一面之交,对方抬起眼睛,就象面对一块未名的石头,眼神里切割出各色透视光照。她被领到办公大厅行政部空余的座位,等待下一步安排。
在等候的过程中,苏苏已经初步得知了公司的情况:公司面向境外口岸,重点区域是东亚,有不少亲眷各司其职,而她要去的地儿,洛水,已设有办事处,有两名员工留守。
苏苏就内心轻轻一笑。
这时,市场部老总就来喊她谈一谈,坐在朴素的办公室里,朴素到木苏苏今天对其装潢设计的风格已全然无印象。
问:“你要去洛水干了,第一件事做什么?”
片刻思考。答了些拜访交流、管理之类。
老总脸色一变,“你不应该去洛水,而应该去南方。最早你要做的事情是市场调查!”
木苏苏就被这刀锋给切割得愣住了。
这个问题,现场她承认了自己回答存在失误。但是放到今天回放,
市场调查需要真金白银,需要时间,需要人脉,当然你也可以直接向专业公司购买。一切为了利润。通过市场调查,了解需求方、供应容量、竞争者、替代者、潜在进入者,比较出竞争优势。洛水是一个亚非拉云集的小城市,一切围绕走量。走量意味着价格战。如果总公司的品牌优势够明显,找到推广的路径,让客户主动上门,也不应该是悖论。
但是,这里是招聘一个拓荒牛,还是招聘一个运营者。有没有地,是先垦荒,还是直接播种。这些疑窦堆积在已习惯客户自己上门的木苏苏心里,总之,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她回到办公大厅,安静着,倒也不是很担心未来何去何从。那些岁月,真是太年轻了,也很高傲,成天东奔西跑,追逐意识流,从来没顾虑过其他的那些苟且趑趄。
曹姐终于过来了,告诉苏苏,“上边并没有特别的安排,这几天就是你自己在总部实习呢,住宿呢,行政部也会安排的。”
苏苏一下子就活泛了。
先去办住宿手续和领取了午餐券。这时开俊就过来了。开俊主修韩语,海市科班双语生,刚毕业一年,和行政部员工领着苏苏,逢人就介绍,“这是我们经理,我们经理来了哎。”苏苏就微笑。
到了住宿地,开俊就愣住了,问行政部员工,“姐姐,姐姐,不能安排更好点儿的地方吗”?
行政部姐姐就回答,“这边中心城区,实在是不好找啊。”
隐约着,木苏苏虽然极度不适应这种从未来过的地方,但无所谓吧,就那么几天,而且离公司近,步行不一会就到了呢,况且现在的她,有些迫不及待赶紧去了解各个制程了。于是她阻止了开俊试图坚持着的帮助。
事后,苏苏才知道,总公司根本就不缺翻译,一堆翻译啊,除去子模块部门自配的翻译,其余翻译,几乎都是韩语等东亚语种,都在自营销售部,粥少僧多。
在中国的北方城市,留学欧美拼实力的就不说了,并不乏很多家庭,把子女送出去在毗邻的那些国家自费留学,而且形成了一种风尚,可是你要知道这些小孩里,相当一部分,并没能挤上国内继续求学的独木桥啊。这样,他们更多地操着流利的外语口语,胜任销售工作实在是绰绰有余。所以,拓展外地业务,给他们带来了很好的工作历练机会,对于有着强烈进取心的人来说,求之不得,更何况对于一个接受过正规科班教育,朝气蓬勃的南方学生呢?
不管怎么样,反正没人带队,自生自灭嘛,她就开始从办公大厅的那些子模块部门一个一个摸过去了。
先去和部门负责人打招呼,然后客客气气地请求是否能够帮助介绍该部门工作流程,收集能说明问题的书面资料、业务数据。
结果是,很顺利。看起来纤弱的木苏苏,被普遍认可为南方人怎么可以这么苗条呢,她很幸运地得到了足够多的帮助,以可怜兮兮,假装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状,收集到了需要的所有信息。
埋头做功课,一直做到下班以后。
下班以后的办公大厅,冷冷清清,同事离开时都自觉熄灭了工作区域的灯,于是,就鲜有几盏灯还在孤影冷辉。
木苏苏抬起头,环顾四周,舒展了一下四肢。她坐的是一组中最后一个空座位,前边,一位是做广告设计的,说话办事急急忙忙,典型的北方爷们形象,这样可以估算他做事还是有两把刷子,这样才有资本傲啊。一位是信息技术人员,经常去协助曹姐开展管理工作,性格温吞,因为工作自带保密的性质,苏苏去和他说话,总有三两分矜持,人贵有自知之明。他们也先后下班了。这一天,还算充实吧。她准备先回去,明天带着问题去请教别人,继续强化功课。她站了起来,瞥见脚边的垃圾篓空空如也,就迈开步去茶水间取垃圾袋。
这一路步过去,看见行政负责人办公室独灯火通明,临近的其余办公室门户紧闭,静谧如初,悄然对视。就去打招呼,“曹姐,垃圾袋在哪呢?”
曹姐敲打着电脑,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声音轻柔地告诉苏苏,怎么找。
又扬着声音问,“找着了吗?”
苏苏在整洁有致的茶水间揣着急急忙忙的心,终于感激地回答,“找到了。”
于是,就快活地和她下班临别。
木苏苏行走在夜间的,北方的街道,回味着这一天,她认为曹姐是一个非常专业的职业经理人。这一点,在随后几天的工作接洽中让苏苏更强化了此意识。相形之下,其余部门负责人包括其麾下同事,都是正规军,这让苏苏感觉相处起来很舒坦。至于各位老总,毋庸置疑,来该地之前,应该都是风起云涌的人物,而不管怎么样,他们云集于此,这样就折射出公司领导人的胆识和影响力。这样,现在看起来,这样的工作环境苏苏并不排斥。她愉快地打量着久违的夜色,心境就像当初乘上去复试的计程车时,放下,敞亮起来。她想反正就几天,虽然这一生也没有住宿过这样的环境,克服下来,夜晚过后,就迎接了早晨的阳光。
短暂地休憩过后,春的晨光又如约而至,清风掠面,苏醒,苏醒,开启新的一天的眼眸,奔跑在新的进程。
这一天已经是周四了,木苏苏简单地妆扮了一下自己,就出发去上班。在电梯间,遇到出口部助理,也是翻译之一,和前台妹妹,俩人看起来关系很要好,互道早安后,三个人迈入电梯扶摇直上。助理批着秀美的长发,友好地和苏苏说,“我知道,你来自南方对吧?”
苏苏遂好奇,问为什么。
答,“因为口音。之前我的大学同学也是这样的发音”。
三个人遂猛笑。由此可见,说好普通话,当然很重要。差别仅仅在于国人好笑又不好笑的思维习惯里,某些地方的口音可能好彩能获得追捧,某些地方的口音,所获待遇就不那么公正了。
抵达办公室后,苏苏这时就发现隔壁组别,虽然办公自动化设备齐全,昨天人还是空空如也,今天早上有一位中年大哥终于出现了。她就走上前去打招呼。
这位大哥侧过头,眼睛扫过苏苏几遍,突然悄声问,“你就是来接替我的吗?”
木苏苏大骇。
职场上的潜规则之一就是一位同事因为非自发的原因要离开了,潜意识里是对接任者有天然的排斥感,可能他们会认为老子辛辛苦苦开辟的江山,怎么说拱手相让就拱手相让了呢,怎么能够便宜这些白眼狼?
她疑惑地脑子里转过几个弯,心想此话从何说起,“我这个岗位可是前无古人,后世之师啊?”
她小心翼翼地答:“不是。”
带着尊重,和小小的好奇心,她就和这位大哥攀谈起来,隐约明白大致是上面对他的工作绩效不太满意,好似一直有说要扩员之类。同时,也得知这位其实长期作战在一线,已经算功成名就,孩子都快已经出息了。
这根本就是哪和哪,人比人,无法比呀!
上班时间到了,苏苏就带着昨天的工作问题又厚着脸皮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摸过去请他们排忧解难了。总算初步搞通了,每个部门好似都有自己的独门利器,但互相掰起业务来,可各不相让,彼此心里暗暗掂量。这叫竞争。出于对业务推广的需要,木苏苏又专门去取得了一些电子文档的支持。分公司同时是被指导的,获得后备支持的,就必须肩负起窗口的推广功能。
这样,办公大厅整个流程就过了一遍。时光尚早,剩下的这一天时间将如何打发?这时,她突然想起来,很少看到开俊,他到底在哪个岗位待岗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当时,开俊和另一个身材适中的青年男子上来了。经过介绍,木苏苏得知这一位翻译在语言国当地从事本行业相当长一段时间,目前是老板的翻译,出行洽谈业务必带。而开俊作为老板的另一位翻译,亦曾经被带出去拜访重要人物。三个人就彼此好奇着,又某些话题曲异工同地交谈起来,围绕的反而是各人的工作经历,和未来可能的工作方向的话题为多。木苏苏说说笑笑,言谈之间,她就察觉这一位翻译性格活跃,头脑灵活,非常适合这个职业。同时也知道他们俩都在楼下的现场办公。
这俩人就去见老板了。木苏苏就去找桂总,要求下楼,到销售现场实习。
经过安排,木苏苏就坐在了销售现场,感受完全不同的工作氛围和节奏。
销售现场在座的翻译们,主要工作就是迎接客户下单。指挥中枢是业务通道的主干,同时把握着输单进电脑系统的重任。领头羊是全盘执控者,销售部黄总。这两位都是老板的亲眷。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的中期,外贸流通业务赶上了大时代发展的黄金时期,那时中国入WTO还不久,各种各样的机遇,杂乱的,参天的,葱葱郁郁,蒹葭苍苍,交织成繁茂的另一种布雷顿森林体系。一拨又一拨来自亚非拉主体国的客户自发找上门来,吵闹着“赶紧发货”的喧嚣声不绝于耳。
木苏苏带着一颗求知若渴的心,带着谦卑的情感就一头扎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