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一里外,有一块地。
地是好地。挨着村路,出工方便。这不算,十米开外就是一口老水井,就算老天爷吝啬,地里的苗儿一年四季也渴不着。还不算,地肥,随手抓一把,握着的就是绿油油的生命了。
地是石家的地。
老石恋土。这不,太阳还没露脸,就弓着腰,头埋土里。田野里凉凉的,静悄悄的。这些年,各家的地不怎么生机了。就算开春时节,也热闹不起来。有点气力的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老石不赶这趟潮儿,他说,地是乡下人的根,得把根守住。
儿子石头不恋土。石头高中毕业就到城里打工去了,也不知道混了个啥模样,好久没见回村里。
种的是菜。人勤地不懒。看,齐刷刷的菜苗,水嫩嫩地昂着头;翠绿绿的豆角,乐颠颠地爬上架。单单看它们长个子的劲,心里就开花,甭说那些蜂呀蝶呀,个个调皮精灵鬼,在眼前逗,却怎么也捉不住,只能看着乐。这地,是菜园,也是乐园。人一下地,心就亮堂堂了。
抬头看看天,太阳变白脸了。轻轻的山风裹挟着丝丝的热浪。这时,走来一个人,远远看,有点像老村长。近了,果然是老村长,反剪着手。老村长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反剪着手跟大伙说话,大家都听他的,村后那条荒废多年的水渠就是历史见证。
老村长真的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佝偻着身子,有点落寞的样子。他蹲坐下来,一双老眼瞪着老石手里的活,良久,才冒出一句:老弟,这菜,捏出水啰!
说的也是。哪个种菜这般上心?不打农药,除虫全靠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浇水,施肥,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棵棵是心肝,是宝贝。别的菜地参差不齐,有盛有衰;他老石的菜地一片葱茏,长盛不衰。
并不赶活。便扔下锄头,拿出烟杆。两个老人在地里抽烟。家长里短,八卦奇闻,都是话儿。聊到胖寡妇生二胎的时候,烟也抽得差不多了。老村长起身向村口走去。几个老翁在村口的树荫下甩纸牌。几个老妇抱着小孙孙,或蹲,或坐,或站,看得津津有味……
有从城里回来的人说,石头赚大钱了。赚了钱的石头在城里买了一块地,开了一个农庄。
老石不信。可这话很快得到了证实。
那晚,老石接到儿子的电话:爹,到城里来吧,我开了农庄,你来种菜。
老石劈头就骂:兔崽子良心狗吃了!人家接老爹到城里是享福,你让我到城里种菜?我在乡下种了一辈子的菜!
石头嘻嘻笑。老爹你不懂,城里种菜赚钱呀,在乡下你能赚几口烟?
赚钱也不去!
给你开工资!
开工资也不去!
天刚蒙蒙亮,老石就下地了。自从骂了儿子一顿后,他心里就有了自己的小九九。把地翻了,重新开垄整畦,全种上白菜。去年白菜价钱好啊,可惜种得少。他打算把去年的遗憾补回来,好让兔崽子瞧瞧!
太阳斜了,金色的霞光洒了一地。老石昂起脖子喝水,看见夕阳里踏来一个人,弓着腰,像一只下了锅的老虾。还是老村长,还是反剪着手。
老村长说,老弟,知道不?政府要征地了!
老石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咯噔了几下,落地般的乓球儿。
有一天,村口来了几个人,戴着盔帽,穿着工服,在田头架起了三脚架。有人看见了,兴奋地喊起来,看哪,勘测路线啦!于是有人凑过来,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最后的话题毫无疑问指向了征地补偿款。有人说,拿了钱,就盖新房;有人说,买一辆车跑跑生意也不错;有人说,不如到城里置一处房产……
老石没空凑热闹,他下地去了。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会阴雨连绵。地里的白菜再不收上来,雨水一闹,得烂地里。烂了就可惜了——棵大而肥,肥且嫩,胆敢咬一口,定会溢得满嘴的汁液。
不停不歇,忙到午后。把收上来的白菜去根,剥掉老叶,一棵一棵放进筐里摞好。干完活,老石蹲在菜地里抽烟。烟圈袅袅,一会儿,成了天上的云,云很白很白,悠悠的飘,也许会飘到城里呢,谁知道。
石头又来电话了。爹,想通了没?
老石这回不骂儿子了。
地是好地?
地是好地!
老石长见识了。农庄竟长这模样:草地、石径、风景树;木屋、长廊、莲花池。
老石说,不就一个土饭馆嘛?咋弄得像风景区一样。
石头哈哈笑,说,老爹你不懂!
老石懂啥?他懂种菜,种菜是他的拿手好戏。那就种吧。老石就是老石,一段时间后,地里的蔬菜开始抽芽了,开始嫩了,尔后就绿遍一地。
农庄的生意不错。一拨拨人马乘兴而来。客人酒饱饭足了,三五成群,在石头的带领下,来到了农庄的菜地。石头乐呵呵地喊,买一送一,任挑!人们在菜地里挑着,摘着,嚷着,大人小孩忙成一片,乐成一片。
老石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嘴里衔着烟杆,嗞嗞嗞地抽。烟圈袅袅,一会儿,成了天上的云,云很白很白,悠悠的飘,也许会飘到乡下去呢,谁知道。
老石抽空回乡下走走。
村口那块菜地变了模样。十几台机械在工地上来回穿梭,高速路胚已经成型了,向前,向后,延伸得好远好远。
老弟,到城里享福啰!不知什么时候,老村长站在了身后。
享甚福?是到城里种菜去!老石弯腰抓了一把泥土,放手里轻轻揉捏着。
老村长啊,我这副老骨头,怕只能烂在菜地里了!两滴浊泪从老石的眼里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