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让别人背负的爱恨情仇。
---题记
酿酒女孩感觉四周墙壁都向她扑来,她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住,她猛地一下跳起来,可下一秒又跌坐回木椅上。
屋子里很阴沉,并且常年这么阴沉。如水波般一层层扩大的石屋一层的阴影压着另一层的楼顶,最外层的石屋不开朝外的窗子,外墙有几米厚,整个圆屋社会便如同被铜墙铁壁包裹住了一样。
最外层一圈石屋正东有一扇门,连接圆屋社会和外头,门小的很不起眼,可以自由进出,可据说只有傻子和疯子才出去过。
酿酒女孩生来无名,认字以后给自己取名叫小春,取春是万物之始,可以从新来过的意思。建酿酒屋的时候,女孩特意选了最外层石屋中的一间房,在墙壁上凿了凿,试图趴上去看,可只看到白茫茫的一束细微的亮光,她便由着这亮光想象外头。
屋里母亲又在叫唤了,小春放下手里正在晾晒的桂花花瓣,进屋去给母亲喂饭,母亲疯疯癫癫的,生起气来喜欢拿脑袋撞树,有一次撞了树没喊疼就直愣愣得倒下,再醒来的时候便手脚僵硬麻木,从此要躺在床上了。
母亲吃了几口饭,混沌着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小春念叨着:“继承人、继承人。”
“知道了,我待会就去找她。”小春顿了顿,又喂了一勺饭。
小春觉得烦闷,可又发作不得。她不知道母亲生养她的目的是不是只想让她迷住继承人,来弥补自己前半生的遗憾。
小春知道自己不漂亮,满脸雀斑,鼻头还有点塌。继承人格外爱酒,她便开了酒坊,可她觉得自己二十四年的生活里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做无用功。
圆楼社会中心的神龛前流淌着一条深红色的河,人们每逢新年便成群结队将自己不想要的记忆装进麻袋,倒进河里,咕嘟咕嘟冒几个泡不见了。年轻的继承人也不例外,当家的老妪常常提醒继承人:不要动情,不要动情。继承人也明白其中利害,无论她怎样对继承人好,如何熟识,继承人总是在年底就扔掉关于二人的记忆。
“记忆不能平白扔掉,扔掉的记忆都残存空白,空白里还留着感觉和心情。总有一天他会舍不得扔掉关于你的记忆。”母亲这么说,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异常严肃和清醒,仿佛之前的疯疯癫癫都是假的一样。
“为什么一定要迷住继承人呢?你想进入继承人的家族,可我并不想啊。”小春曾这样问过母亲。
换来的是母亲大哭大闹了三四天,砸碎了家里一半的餐具。“你有没有点自尊,他们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你,是瞧不起我们,你要证明他们是错的。”她一直这样吼,声音大的让小春脑袋疼。
她断断续续得知道了母亲和继承人父辈的一场私定终生,这人因为贪母亲酿的桂花酒,和母亲认识十年,可继承人家族本就是圆楼社会最久远的家族,早早将父辈这人和另一个大家族的小姐订了婚,等母亲得知婚礼再去质问,却发现这人已经将关于母亲的记忆完完全全扔进了河里去,从那以后母亲便疯疯癫癫的。
于是小春再也不问母亲什么了。
她十二岁开始掌管酒坊,贪酒这件事似乎是深埋在继承人家族的基因里的,所以接近继承人并不困难,她年复一年费尽心机和继承人认识,熟识,亲近,每次她笑继承人眼睛里就仿佛有星星,她便总是笑。
每年新年一过,继承人便来取酒。她总是开门微笑,重新做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小春。圆楼社会酒坊不少,但他总记得小春的酒坊,这让小春相信自己母亲说的话并且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希望了。就这样过了十二年。
小春一直相信孤儿是她生命里第一个变数。
孤儿第一次出现在她家酒坊外头的时候她很意外,孤儿被鹰从外头叼进圆屋社会的经历实在太传奇,她听说过无数次,可他从来没有来过最外圈的屋子,总是在最内圈的屋子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
“你认识我么。”正值新年,孤儿嘴里呼出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打了个结,小春从孤儿眼里看到了一种不常见的坚定。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是被老鹰叼来的。”
她以为孤儿会生气,可孤儿居然只是点了点头,接着便经常出现在她的酒坊里,帮着挑粮食和水果,加曲胚。
孤儿来的次数很多,有时会一天来很多次,给她念简单的诗,她渐渐明白孤儿是在对她表达好感,这方式很笨拙,她便不知道如何拒绝。
每次她想去找继承人孤儿就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这给了她借口,她去找继承人的时间明显少了,维持了十二年的作息被打破,这让她不知道怎么打发空余的时间,可心底却无端轻松起来,连母亲在屋里吱吱呀呀的声音都不觉得那么烦人了。
更何况孤儿有故事,她也不知道孤儿常年在神龛前打扫为什么却有这么多记忆而不选择丢弃,可她总以为孤儿和他们是不同的,因为孤儿不属于圆楼社会,他是外来的,他肯定见过外头的世界。
被老鹰叼在空中在外头飞了一大圈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他肯定记得些什么吧,女孩想。
于是女孩对孤儿的那些故事着了迷,通过那些故事她想象着墙壁上从外头世界里透进来的那束白茫茫的光里的景象。
每次继承人来取酒,孤儿总是很紧张,小春在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仿佛在看小孩子争风吃醋一样。
孤儿总问小春:“继承人每年都丢掉关于你的记忆不觉得伤心么。”
“我也没有办法啊。”小春无奈。
孤儿会突然很认真的说:“要是我,就不会扔掉关于你的记忆的。”
她听到这话的时候心跳得很快,踌躇不知如何回答,却脱口而出道:“你是老鹰叼来的啊。”
时间久了,小春居然有些贪恋孤儿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她想,要是真有个人一直记得我该多好啊,不用年复一年重复同样的事情,可以每年都有不一样的经历。
这念头让她高兴,她不用特意记着笑,甚至在帮母亲擦拭身体的时候也总是不由自主得笑出来,家里酿酒都像掺多了糖般甜了起来。母亲依旧每天继承人继承人得唠叨,小春多半敷衍了过去。
大年夜她去内圈的屋子,用酿了一年的精酿换了不少诗词和歌赋,又和外圈的其它人家那里换来了肥美的鱼和肉,准备年夜饭。
孩子们已经叫嚷着放完了一轮炮竹,空气中升腾的白烟还没有完全散去,锅碗瓢盆互相敲击的声音夹杂着妇人们的闲言碎语让过年的气氛显得更浓了。小春第一次期待起来,明天孤儿估计会来敲门,然后以熟识的语气和她讲新年快乐,那该是多么好啊。小春突然看到了一种全新的,鲜活的,截然不同的生活的可能。
酒坊今天格外安静,来换酒的都早早换完,屋檐上落雪的声音滴答滴答的。床上的被子被掀开了,母亲的身体靠着餐桌前的一把椅子,腿塌在地上。小春僵了僵,向前走了几步。
母亲的喉咙上插了一把餐刀,血已经流尽了,身上、桌上、地上全都溅上了大片的血。小春无法想象已经几乎全身瘫痪的母亲是如何挪到餐桌前,又如何拿起餐刀扎进自己的喉咙的,屋子里的家具全都七扭八歪的,地上有被指甲磨出的印痕。
母亲的眼睛大睁着,直直得看着小春。眼睛充着血丝,仿佛要说些什么。小春知道母亲想说些什么:继承人,继承人。
小春心里头那一丁点对另一种生活的希冀像气泡一样“啪”得被打破了。
小春请人给住在内圈的入殓师送信,又将母亲的身体搬回床上,将刀子拔出来,换上了干净衣服。她将鱼肉做了,使劲往自己嘴巴里塞,吃完鱼肉又把换来的诗词歌赋一个接一个的吞进胃里,直到撑的她想作呕。
她拿水泥将外墙壁上凿出来的小洞结结实实得堵上,又从门后取了个麻袋,将关于孤儿的记忆,孤儿给她念的诗,讲的故事一股脑得丢弃出来,用麻绳捆上。
往神龛前深红色的河那里走去了。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如此,
我本以为有明确的对和错,
但是文章结束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怪谁。
只是希望你看到这种激烈又自私的托付,
有可能让别人失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