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传4

                                                             织女传 4


     虽说是,天上云涛难揣测,凡间难免风携雨。昆仑仙山中一昼夜,小李庄上寒来暑往便是一年多的逍遥岁月。桃花将谢,嫩杏盘枝,河湾侧畔,杨柳岸上,李大李小兄弟二人戴着斗笠,赤膊在田埂上务农。这一整日里,天有小雨,碎云遮阳,却是抢着春耕插秧的好时光,兄弟二人这半月来从早到晚,勤耕忙种,将家里十五亩良田渐渐都铺上了新绿。田路边的半亩小园,也早就架起了的榆木篱笆,牵牛花下春芹捧嫩瓜,葡萄架上新藤挂娇花;园内曲径青石小路里,却也是盖起了实木黄泥芦苇盖顶的三间大新房。

  夕照下的西厢房内却最是敞亮,一身三色水田衣的织女坐在黄杨木织机前,挥臂纵手,兴致高昂地织着黄麻土布,机下织布已然叠得满堂熠熠,丝缕飘香。那织女抬头看看天色,撂下机梭,欣然起身,穿堂而过,先来到灶台边,在灶坑里塞了一把干草,取了一瓢水,咕咚下肚,随即对着灶坑弹指一挥,火花乍起,灶火熊熊而燃。织女擦净手后,又掀帘来到正房内,挑开一幔纱帐,双手从木架竹篮中抓出两个肥头大耳的婴儿,一左一右揽在怀中,眼珠子盯着摇篮里的被褥尿布频频皱眉。

  这一双满月不久的龙凤胎贴着娘的脸蛋,眯眯眼,笑咯咯,不哭不闹,十分乖巧。

  织女斜眼瞄了下窗外,但见四下无人,便踢脚对着竹篮一踢,竹篮里屎尿黏连的布片震荡而起,飞出窗外,落在水桶里。织女把一双女儿放在床铺上,取了干布擦净屎尿,转身去摇篮里换了被垫尿布,再一转头,却见床铺上的娃娃腚下却又湿了一片。织女瞪眼做大怒之姿,但是男女娃娃却摇头摆手,对着亲娘一番嬉笑。

  织女长叹一声,单手揉着脑门,又出门寻来晒好的尿布,又是一番洗洗擦擦,安顿好两个孩子;匆匆又进了灶房,洗手擦脸,从面缸里舀出两飘干面,在面板上和了起来,揉了半晌发现面不成团,便又抖了两勺水,结果面却板子上化了一滩,于是只能再加一瓢面,揉了一番发现水又少了,只能再加面,她揉来和去最后在面板上滚出一个斗大的面球。此时她却闻到了锅台里的烟味,赫然转身发现火旺水干,却是要把锅烧糊了。这织女终究是天仙下凡,太古鸿蒙之中不世出的奇女子,眼见锅滚热,便索性抓起面球,对着大锅一股脑按了下去;随即撩起袖子,探出麒麟玉臂,将面球生生在锅里碾成一个大饼,贴锅干熬起来。

  随后这织女傲然挺身,面露欢喜,似是对自己聪明才智,甚是满意。

  再于是,这织女来到砧板前,拎起菜刀,看着橱柜里的油盐酱醋,菜架上的瓜果鲜蔬,眼中神光闪烁,尽显般若智慧。

  转眼日落西山,李大和李小兄弟俩在河湾边洗刷一番,提着农具来到田上园边。那织女却早早迎在小路口,见夫君大伯近前,禁不住吆喝道:“栓牢,秧苗今日都插完了罢。可不要累坏了大伯。”

  牛郎笑嘻嘻地回道:“自家田土,再累也是我哥俩的收成,累啥呢?”

  那李大见到弟媳,却是面色一紧,悄悄靠到弟弟背后。

  织女殷勤热情地说道:“大伯今日莫走,我烙了干面大饼,切了熏肉,还煮了四个花样小菜。且来家中,兄弟俩好好吃几杯。”

  李大却背紧了自己的身后的篮筐,摆手道:“二婶有心,近日里我有些痛风,不敢饮酒。大娘也在家中煮好饭菜,待我早回。”

  织女却拦在路中,好心好意地说道:“大伯莫要与自家人客气,我做的饭菜多了些,大伯一起来吃,再把我烙得大饼干粮,带一半给嫂子,也省得她多动力气。”

  李大见织女热枕,也无言相对,他看着这织女弟妹额头上挂着的一团死面,还有被火烧燎的挂着黑圈的袖子,低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却拔足狂奔,冲下田地,绕了一个大弯子,又冲上山路,似是身后有虎狼追逐般,拼劲老命朝村里跑去了。

  “——哥,你跑啥咧?晚回家一会,嫂子也不会吃了你。”牛郎见哥哥跑得飞快,也苦笑着打趣。   织女安慰自己道:“嗯,想是嫂子胎气大,脾性上来了,大伯也不敢触她霉头。唉,可惜了,却错过了今天的好口福。”

  牛郎攥着媳妇的手,夫妻俩欢欢喜喜地回到自家院中;牛郎见到院内桌上摊着的一张冒着黑烟的三尺大饼,愣了一下,喃喃道:“娘子说饼大,那便真的不小!”

  那织女匆匆进得厨房,举着菜刀出来,对饼下刀,且听一声闷雷叮咚,菜刀卷了刃,大饼上却只留得一丝白缝。织女羞笑道:“他爹,莫怕,我做的这是泡饼……却是要用肉汤蘸着吃的!”说罢织女挥掌,把大饼击得山崩地裂般碎了十几块,扫进簸箕里也是满满一堆青砖黑瓦。

  织女又进屋里,捧出一个瓦罐,里面红汤滚滚,无极玄妙。牛郎闻了闻,叹道:“好香啊。今日娘子,又有何奇想,烧得这一手好汤?”

  “麻椒红薯肉沫汤!饼子要是硬了些,边泡在这汤里吃!”织女兴高采烈地把一块干饼丢进青瓷大海碗里,抱着瓦罐翻江倒海地倒进去一片浓汤。随即又进了厨房,托盘而出,在桌上掷下两冷两热四个菜,热酒壶一枚,且指着盘碗说道:“海米拌腊肉,白葱煮藕片,干梨炖田鸡,泥螺烧芋头!他爹你先吃,我先喂了这对讨命冤家。”

  “好,好,好。”那四个菜都是一盘混沌淤青,那牛郎也分不清哪个菜名;且自顾捧着大碗,咕咚咚灌下一口红汤,然后咬着大饼,嘎吱嘎吱大口狂嚼,筷子飞舞,划拉满盘泥泞,吃得却十分欢畅。织女却抱起一个孩子,躲在窗后喂起了奶;那牛郎一碗泡饼下肚,举着碗问道:“娘子,喂过我儿,且与我喝一杯?”

 “他爹,说了多少回,我无需人间烟火;只是喝些米汤剩饭,够给娃下奶便好。这凡间浊酒,我更是闻也不愿意闻。哦,对了,我尚有一事问你呢?”织女举起手腕,蹙眉问道:“想我下凡来到人间,也有一年有余,儿女也都满月——为何我这腕上丝结,且不够三百数?你是不是有些日子里,忘了打结?”

  牛郎摊手道:“娘子,我一介粗莽农夫,本来就不识计算;何况去年你我新婚,又盖新房开地,日忙夜忙,有些天累得回家吃饱到头便睡,想是差了一些时日,在你腕上打结。这一年来,天好地丰,余粮满仓,你我夫妻,如鱼得水,儿女双全,天天活得都胜神仙。纵是你腕上红结,少了几枚,但是哪一天日子都是咱俩快活过得,没有谁偷了抢了去,娘子你又何必计较?”

  织女凝思腕上红线长结,双眸中隐隐泛起秋水荧光。那牛郎匆匆放下碗筷,奔进屋内,从箱柜里翻出两个小布包,邀功领赏般来到织女身前,笑道:“但是昨日娘子吩咐的事,我断不敢忘!”   织女见到两个小布包,脸上也是欣然而笑;喂饱一双儿女之后,织女从蒸笼里拿出一个白面大馒头,来到饭桌上,随后美滋滋地打开两个布包,一片布上是二两白糖,一片布上是二两红糖。织女伸展腰肢,看着天上残云,懒懒笑道:“哼!仓有余粮炕有汉,天上哪有人间好,如今活的是真自在,馒头饼烙可劲里吃,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

  说罢她左手馒头,右手大饼,红糖白糖蘸着个不停,啪叽啪叽地吃得满脸渣;牛郎却在盘子里划拉出一块大肉片,喂给织女,且哄道:“哎呦,别光顾着吃甜,来点菜!”织女一口咬掉大肉片,那牛郎却用袖子擦擦媳妇的脸。这夫妻俩边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筷地在饭桌上吃得兴起,索性各自在海碗里撒下饼子,不管冷热油腥把盘里的菜连汤带汁都浇了上去,再填上肉汤,撒上白糖红糖胡椒面,夫妻二人各自猛灌了一碗;便又洗了几根黄瓜甜蒜蘸着汤底老油,喝了一壶热酒;那织女便又把集上昨日兑来六个白面馍,切了切,滚上油渣,拌着菜吃了;最后就连簸箕里的碎饼渣都擦了盘底,这才意犹未尽,将将算完。

  那牛郎吃过饭便在藤椅上抠脚,忽然却想起一事,攥着怀里藏着的最后一块干面黑饼,在院子里四面张望一番,吆喝道:“老牛——老牛,你在家里躺了一下午,这时藏哪里去了?我媳妇烙的大饼,又香又甜,快来尝一口!”

  院后草棚里发出一声轰隆巨响,牛郎纳闷地来到后院,却见草棚里空无一物。

  再一抬头,却见那黄皮老牛,却四蹄挂树,高高地蹲在后院大榆树最顶端的树杈上,好像要逃进月亮上一般。

  “我的亲娘呀,你是咋上去的?”牛郎对着树上的老牛喊道。

  老牛呜呜地在树上嚎叫一番,四蹄夹树,不敢回头。

  织女也来到草棚边,瞪着树上大牛,询问自己夫君:“它又是在闹哪出?”

  牛郎叹道:“它说它最近觉得自己肚大肉肥,走路都嫌累……所以现在过午不食,晚上更不能吃饭,要瘦下来,更好给家里干活。”

  “我分明看见它今天过午把后院里的一垄黄花菜都嚼了。我给儿换尿布时,还看见它在啃一个旱西瓜,唉——”织女走到老榆树边,轻轻一脚,踢动大树,老牛哀鸣一声,轰然下落,织女单手举着老牛的屁股,把它塞回草棚里,指着老牛呵斥道:“你给我,早睡早起,明早挂磨,帮我碾米!”   那边厢,屋子里的娃娃突然又哭了起来,夫妻二人匆匆回屋;牛郎抱起儿子哄着,织女却忙着洗刷碗筷,忙忙活活一番,天就黑了下来。牛郎把两个孩子都安顿睡了,在娘子腕上打了红结,自己便也倒在炕上,转瞬就是呼声大作;那织女却对着如豆油灯,纳起了鞋底,半片鞋尚没有缝好,窗棱里却钻进一股凉风,把灯吹灭了。织女掀开窗盖,却见乌云铺天,不见星月,村舍四处,夜里却是鸡鸣狗吠,一片喧腾。

  织女匆匆披衣起身,牛郎惊醒道:“娘子,早些睡吧,活计明天再做。”

  织女转身安抚道:“我猜,这又是有山猫野狼下山进村猎食,我出去看看栏里的鸡鸭关好了么,去去就回。”

  说罢那织女来到门口,推门望天,却见乌云之中一红一黄两道流星火焰在山顶盘旋飞舞,黄色流星远远向东飞去了,那红色流星却朝着自家盘旋而来。织女脸上露出一丝蔑笑,却掉头进了西屋,提起一篮子羊毛,拎着纺棍,快步来家院外,坐在青石小径上,攒起羊毛挫为粗线,在纺棍上一圈圈地缠套起来。

  云中红火在小屋上绕了一圈,翩翩飞落,化为那红衣窈晖仙女——只是她此刻看起来衣衫凌乱,妆容尴尬,脸也上略有几分靑肿,气急败坏不太体面。那窈晖仙女见到织女,嘴里发出咯咯怪笑,走向前来,指着织女的脸说:“大胆奴婢,果是私下凡间,不但嫁了人,连孩子都生了!哈哈,如此甚好——这下连奸带赃,有罪有证。哼,缮勄和夙辛两个糟天谴的贼婆娘,劫数可是到了!”

  织女用袖子盖住自己缠的线团,缓缓答道:“下奴身为织工,不通飞天之法,也不识凡间同路,何谈私下?只是一年前,下奴一觉醒来,便发现身在荒山之中。此事与缮勄与夙辛仙官何干?”

  “——蠢材!”窈晖仙女甩袖道:“你被王母召见教习织布的事情也忘了吗?呵呵,那缮勄小肚鸡肠,定是怕你被王母看中,取代她的位置,便趁我们下凡游玩之机,将你舍弃凡间!好了,我也不与你废话,我这边带你回天,去见王母,到了王母驾前,你再一五一十把凡间种种,说与王母亲听!”

  “奴下遵命!”那织女起身作揖,袖子一抖,那纺棍却滑下一个毛绒绒的线球,咕噜噜拖着线头,滚向田头。那窈晖仙女见到线球,双眼瞬时冒火,禁不住全身哆嗦了一下;她咬着红唇,倒退三步,忍不住附身伸手,将线团抓在手中,把玩几下之后,丢还织女,怒道:“你拽住我的袖子,我拖你回天!”

  织女又将线团缠了几下,低声道:“是!”

  话音刚落,那织女又将线团毛球抛了出去,这次毛球弹得远了些,线绳在地上拖了几尺;那窈晖仙女盯着线团,咬牙挠手,终是还没忍住,瞬间变成一只红毛巨兽,扑向地上的线团,且伸出两只爪子,挠着线团,闻闻嗅嗅,霎是惬意。织女来到巨兽身后,将手中毛线绳一抹,挂在巨兽的尾巴稍上,柔声道:“下奴愚蠢,不会缠线团,还望仙长赐教!”

  红毛巨兽闷哼道:“好,好!缠个线球又费什么工夫!”

  说罢这巨兽边指甲勾线,摇头晃脑地缠起了毛线球,毛球柔软,在地上弹弹滚滚,红毛兽也扑腾跳跃,在小路上玩耍的极致欢喜;巨兽的大爪子扑打缠绕那滚来滚去的毛球,毛球却越缠越大,且不知毛线早就缠尽;那织女追在巨兽的屁股后面,用手顺着巨兽尾上毛根,撮成毛线,这巨兽双爪扑腾,缠球缠得极是喜悦,浑然不觉已将自己身上的红毛也脱了下来,一并缠上了线球;毛球越滚越大,巨兽越变越小,最后那织女门前小路上出现了红艳艳的一个大毛球,球上却挂着一只秃毛小猫,兀自用爪子抓挠玩耍,忘乎所以。

  “唉——”织女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把那只光溜溜的没毛小猫捏着伎俩抓了起来,小猫眨着大眼睛,方知受骗,但是张嘴却是呜呜喵喵,不见了人言。织女把猫拎到面前,厉声道:“哎呀,多么可怜的一只小猫,不如留在我家,看仓护粮,抓抓老鼠吧!”

  说罢织女把小猫朝菜园子里一丢,自己抱着一大团红毛线团回了屋中。秃毛小猫蹲在菜地里,爪子挠着半生的倭瓜,呜呜哇哇地打滚哭喊。织女便把一团大红如火的毛线团吊在织房里的机架上,那秃毛小猫也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蹦蹦跳跳地去抓团上线头,但是猫小力弱,扑腾来扑腾去也扯不到毛团线头。织女斜眼笑笑,不再理会这顽皮小猫,却又匆匆进了仓房,且将一大碗小米一大碗黑豆,倒在一个布袋里,用手搅了搅,提着这一袋米豆,背了簸箕出门,却又坐在院门口,低头一米一豆地挑拣起来。

  也未过多久,那夜色黑云中一只黄翅金鸟盘旋而来,落地却是一袭孔雀金衣的琢耶公主,这琢耶公主的遍身金丝翎羽七扭八歪,脸颊也比平日里圆红了不知几分。见到琢耶落地,那织女便低头缩身,捂面啼哭起来。

  那琢耶公主盯着织女看了看,毫无怀疑地走上近前,端起架子说道:“这夜半更深,为小娘子,何在宅门外哭泣,想是有什么为难事?”

  织女便捂住脸,幽泣道:“女身为苦,老姑难活;我这等无德无用的,除了哭天嚎地洒眼泪,还能有什么办法?”

  琢耶仙女听了之后,却立正身姿,慧光摇曳地说道:“哦,你福大命大,这便遇见了天神公主莅临凡间。你也别哭了,有什么愁楚心酸,说出来便是!本宫法力无边,泽匹苍生,定能祝你脱难!”   那织女捧着布袋,哭得更是心酸,却在琢耶身边低声回道:“上仙娘娘不知,小女之难,本是天生,爹娘嫌弃,邻里嗤笑;无药可救,便是神仙也帮不得呢!”

  “嗯?那你更要说来听听了!”琢耶公主叉着腰,摇着满头金钗,仰天冷笑。

  “小女如今已近黄花之年,容貌虽是不差,但只因我为人愚蠢,手钝脚笨,什么家务农活都干不好,至今无人来上门提亲。昨日,我在家里磨豆粉,却不小心打翻了磨上小黄米,却把这黑黄搅成了一袋!爹爹大怒,说家中也再养不得我这种无用的闲人啦,若是天亮之前,我不能把这豆米分清,便要把我送去西山的尼姑庵里做姑子!我枯坐一夜,无奈脑筋不灵,手上又笨,想是挑不完了……想着自己终日白食,不能为爹娘出力尽孝,心下惭愧,又羞又急,便忍不住落泪。却让仙女娘娘笑话了!”

  琢耶仙女看着簸箕上的黑豆,又看了看袋里的小米混黑豆;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恨不得伸手戳那织女一头,却强忍住,嗟叹道:“哎呦我说小娘子,你明明手里有簸箕,却用手去挑这米中黑豆!难道说,手拿柳条连着心,也长成实心木了吗?”

  织女茫然摇头道:“却不知仙女娘娘何意?”

  “哎呦,真是受不了了!本宫最是见不得人蠢!”说罢这琢耶撸起金丝绢袖,夺过那一袋米豆,倒在簸箕上,双臂齐抖,仙风荡漾,哗哗啦啦筛起米豆,小米顺着柳条簸箕孔隙流进布袋,黑豆却留在簸箕上;那琢耶仙女筛完米豆,指着袋中小米和箕上黑豆,得意洋洋地说道:“你看,豆大米小,这筛一筛米和豆不就分开了吗!”

  那织女望着米袋簸箕,却突然又哇的一声捂面大哭,手却指着地上散落的一片小黄米还有地上滚来滚去的黑豆,呜呜咽咽地说道:“……若是天亮我爹爹见到这一地粮食,怕是也不用出家当尼姑,定是一顿柴火棒,打的我上西天去见佛祖了!”

  琢耶面色绯红,强掩尴尬地说道:“唉……本宫是仙女,当然没干过粗活,力气是大了点,你莫急莫哭,你再把这些粮食捡起来不就是了!”

  突然间宅院里传来一声公鸡叫,那织女哭丧着道:“天是要亮了,这一地米豆,我笨手笨脚的怎么捡得完?仙女娘娘呀,您还是快走吧,若是被我家人或者村邻见到你,怕是会传些不中听的闲话。”

   “区区一地杂粮,怎能难得住本宫!”那琢耶老羞成怒,四面张望,天色尤黑;她却纵身除下一身金丝孔雀华服,挂在篱笆上,自己却在一团光雾中化为一只软嫩玲珑的小麻雀,吱吱喳喳地扑飞地面,嘴啄黄米,爪采黑豆,上下飞舞,如一团闪烁萤火,忙的不可开交;这皇家麻雀却当真也是九天神鸟,不用多时就把地上的黑豆都先捡满了一簸箕,而后瞪着琉璃大眼,一枚枚地去叼泥中小米。那织女却把黑豆倒进裙兜之中,在地上翻开簸箕,支上一根草棍,簸箕下丢了一把小米;便抱着一团金丝孔雀华服回了自家房中,三折两叠,收进箱内;悠然再回到门外,果然见到簸箕扣地,柳条缝里,扑腾骚动。

  织女用布袋套了簸箕口,把那黄雀兜进袋里,任凭袋中小鸟叽喳乱叫,提在手中,信步闲庭,将布袋在门口葡萄架上;又在井口打了一桶水,洗了洗手;那秃毛小猫听见外面雀鸟叽喳,却从窗缝里爬了出来,爬上葡萄架,咬断了布袋缠绳,与小麻雀一起摔落在地,小秃猫与小麻雀彼此对望一眼,各自却双眼泛泪,抱头痛哭起来。那织女却擦了擦脸,蹲在秃猫黄雀面前,柔声叹气道:“没出息的东西,想是在外面,也是处处被人欺负。不如在这田间花下,自在玩耍;想来两位都是上仙,总有能胜秒法,自取仙衣;呵呵,若是二位玩够了,我也不送不留。”

  说罢织女便回到正房,关紧门窗,上了炕。牛郎迷迷糊糊地翻身问道:“娘子,外面为何聒噪?家里鸡鸭可是出了栏?”

  织女懒洋洋地安抚道:“他爹,放心睡吧。只不过闹了些蠢猫傻鸟,不妨事的。”

  说完话,她却又点上油灯,捏起针线,纳起了鞋底。那牛郎李小,却也掀被而起,望着身边妻子,灯畔红颜,愣了片刻,却披衣起身,出了正房,在灶坑里塞了些柴草,烧起水来。不多时他捧着一盆热水,亲昵地坐在炕边,对织女说道:“娘子辛苦,且泡脚解乏。”

  “多谢相公。”织女放下针线,坐到炕边;那牛郎却突然哑着嗓子道:“娘子,可是我在发梦么?”   织女探脚入水,舒展胳膊笑道:“孩他爹,你这个梦发得真好,以后天天发便是。”

  那牛郎摇头叹道:“娘子,你未懂我话。我常常再想,这一年多来与娘子相遇,成亲,造田起屋,生儿育女……这喘口气都觉得是裹了白糖的甜日子,真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这梦越好,心里却常常再怕,怕是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织女错愕,笑眯眯捏起针头,对着牛郎说:“要不,我戳你一下,看疼是不疼?”

  说话间摇篮里的娃娃却又哭了起来,牛郎说道:“看,我儿见又欺负爹爹,都在吼你啦!”说罢牛郎亲身来到摇篮见,又开始抄屎换尿。牛郎好歹把两个孩子都又哄睡了,脱衣上炕后,拽着娘子的袖口,却也撒娇问道:“娘子,娘子,却再给我讲讲,你们天上,有何好玩的事!”

  “唉……我只是织工大场里一个最没趣的老姑婆,那昆仑群山虽是仙境,宫阙花苑千倾万亩,但实则,地势险要,峰回路转,便是大罗金仙,稍有疏忽也会迷了路;我一介女身,不便招摇行走;却也没去过几个地方。但是,孩他爹呀,我今日却是有一桩小事,想要说给你听……”那织女捏起窗台上茶碗,喝了一口水,饶有兴致地继续说:“我虽有四五万岁,那天上岁月,真却如白驹过隙,烟波缥缈,大多记不得了。但是我却有一桩幼时心愿,却始终铭于心中,偶尔饭饱闲坐时,也常想去那个地方,看上一看。”

  “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嘛?庙会上唱猴戏,弼马温醉酒蟠桃园,那蟠桃都是大白面做的桃果子,看着就馋人!”牛郎双眼放亮,抢起话来。   “

  唉,说了多少回,那蟠桃园方圆九百里,仙木九万株,亩产桃果三千斤,便是欠年打下的果子都吃不完,要拿去填海,那种蚊虫遍地,烂臭熏天的地方,便是轿子抬我也不想去看……你若插嘴,我便不讲了。”

  “娘子快讲,我住嘴便是。”

  “虽说是心愿,我却与相公一般,觉得那也可能只是我发的一个梦,也不知是真是假。毕竟那是几万年前,我尚是垂髫幼童,不识伦理纲常,也未得金身大道,终日也便是在昆仑山内嬉戏玩耍,荒废度日。依稀记得,也是一个盎然春日,骄阳暖烁,我午睡而起,迷迷糊糊地随着一群太古仙嗣,姐妹玩伴;来到昆仑山外,太古混沌溟海之滨,那金沙浅滩之中,却有一座娉婷白塔,玲珑出水,明媚入眼。我与伙伴们,踏浪而行,采螺撷贝,来到那白石小塔上,堆珠听潮,寻眺溟海远处。”

  那织女突然停下了针线,双眼朦胧,语声突断。

  “海上,有,什么……呢?”牛郎打了哈欠追问道。

  “却不记得了。唉……”织女剪了一下灯花,油灯豆火,亮了些许;继续幽幽说道:“想来也无非便是清波碧浪罢。此后归去昆仑山内,千年万载的岁月里,偶有午夜梦回,看到那海上白塔,柔若暖烛,透我心魂;尚有亘古潮音,柔声入耳,唤我姓名。纵使身醒之后,惊觉梦景一场,却也觉得心内满溢生机,眼中天地色暖;那天宫雪寒,金罗银网,无休无眠的孤寂嗔怨,便也不再那么难熬了。心贪才睡黄粱恨,好梦能佑醒来人。霓虹谢尽蜃景散,行船赶路艳阳天。所以呢,发梦有什么不好,梦醒了,又有什么不好?”

  织女说得动情之处,回头却见枕畔的牛郎,早已浑浑睡去。织女对着油灯,挑开窗帘,凝望天上星稀月朗,咬牙抿嘴,一波明眸不见半点波澜,却有万般主意笃定在心。

  此时,那星穹拱顶之下,昆仑山外的太古溟海之中,却无暖日春风;那混沌雷云之中的浩荡雨水之中,一条大白肚鲇鱼拖着披头散发的缮勄仙女,却已经在滔天黑浪之中起起伏伏,飘摇挣扎着,爬上了一块浮在海中的白垩岩之上。

  那缮勄仙女遍身精细的天工绫罗已经溃散成泥,花冠配饰早就七零八碎丢了大半,趴在岩石上呕了几口咸水,捶地抱怨道:“唉,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我也终没有在那对凶婆手下讨得便宜!唉,早知到今日要干架,就该吃饱了来战!”

  鲇鱼跃上岸,化为唇破脸青的夙辛仙女,她本是鱼精,却不沾水,但是全身披挂也被撕得破烂,且云黑天暗之下,她已经化为驼背老妪,看起来便是路边讨饭的乞丐婆一般;梨花香扇也摇不出模样了,索性插在腰间。那夙辛也狠狠骂道:“哼,这对禽兽被我们俩打得几无还手之力,估摸着去回去哭爹喊娘搬救兵去了吧。缮勄妹妹,记得哦,到时候我们俩口供串好,死不认帐,料她们俩王母面前也捞不到好处。”

  缮勄干咳片刻,指着岩石上的断墙残台说道:“好歹我们抢先登上了溟墟塔,终究也不算白搭一番力气。”说罢她急匆匆地提着裙子,朝似是塔楼的废墟中走去。夙辛仙女却几多疑惑,慌忙喊住缮勄:“妹妹小心,这塔楼今日不见放光,定有诡异。”

  缮勄也盯着黑云夜色下的半截枯塔,谨慎地说:“是呀,溟墟塔不是说天黑之中,能在海上放出银色光华,指向昆仑方向吗?这雷云雨阵之中,这种灯楼还有几个?我们走错了地方?”

  “混沌雷云之中只有这一座太古残迹,却未听闻还有其它灯楼。”夙辛在塔楼周围探查一番,却抢在缮勄之前走到楼门出,辨识一番,转头道:“这里便是溟墟塔没错了。我们洗衣场与这塔在天晴时对望,偶尔可见夜里银光盈冲,我也好奇来这里游荡过几回,这里砖石样貌,我大概也记得不差。”   缮勄仙女也来到塔楼门前,探头张望塔内,那半片残塔下,却有只见一片断墙残深坑,寥寥几坐光秃土丘,一览无余,也不见有何花草树木。缮勄仙女惆怅地说:“难道是我把那天罗水经盘上的相位,又算错了不成?那三生良缘花,是乔木花株,既盛开时,身长三丈,垂绦而下,如泼银碎玉,蔚为奇观。这里便只是一抔荒土,寸草不生,想是我们找错地方了。”

  夙辛仙女点头道:“妹妹,我们没有走错。你说那花木,我十几年前来这里生闷气发呆时见过。唉——你且过来。”夙辛对缮勄招手,且在拂袖把身边一块断石擦了擦,坐了上去,轻声对缮勄说:“那花木怕吵,只要你我屏息宁神,安静无声,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它自会现身。”

  缮勄恍然大悟,乖乖地坐在夙辛身边,两个仙女大气也不再喘,再无声息。

  混沌雷云上的无间罡风,渐渐将那黑烟残雾吹得散了;淡淡月宫之光铺洒在那黑土荒地上;未多久,却见那沙土堆里隐隐有几条银鱼婉婉而游,游到土丘之中聚成一团,形成八角裂隙,那裂隙缝中,泂泂流光,漫为一弯月色清湖,银湖之中一株红苗妖冶抽枝,蛇舞而起,转瞬就长成一颗珊瑚红木,且向四周喷出八条苏红如柳的长枝,枝上聚满水银月色,攒成沉沉艳艳靛色花苞,朵朵如凛冬雪裹冰晶,却也有些许花朵盛开,片片绽出夏夜繁星。这花树凝立风中,自有吐息,便有银光冲天,把溟墟塔照得,亮如白昼,寸缕分明。

  缮勄仙女捂着嘴对夙辛点点头,使了使眼色;俩个仙女蹑手蹑脚地靠进那花树。

  夙辛对着缮勄比划了一番,缮勄会意,两个仙女一起伸出手指,各自瞧准了一朵绽开的花朵,默数三二一,齐手同时摘下一朵花。那花朵离枝,花树顿时也在银光中散为虚无幻影,顷刻不见了半点踪迹。两位仙女手上的花朵,却渐渐凝结,化为一枚红柄银头的钗子,细看起来十分富贵雅致,却又不现珠光夺目。

  “呼……若是那窈晖和琢耶也一起来摘这三生良缘花,怕是一百年也得不到了。原来这花树要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家才能采摘,原来这花朵万千,却只能采摘一次!还是我姐妹同心,得成大事!”缮勄满意地看着夙辛,把玩着手上宝钗。

  夙辛却把手中辛苦得来的良缘花钗,递给缮勄,颇觉无趣地说:“这等好东西,留在我这鱼精妖物下贱洗衣奴身上,也是糟蹋。妹妹身为垂壬织女之首,手中把持这种能为贤妻良母们开光造福的宝器,方为大用。今日不知是缘是劫,能拳脚招呼那天庭上仙们一番,出得这万千年来积下的恶心,夙辛也是夙愿得偿,心中大快,不虚此行,更不枉与妹妹百年情,相交一场!”

  缮勄娇笑,接过夙辛递来的朱钗,却提起自己手中朱钗,插进夙辛满头白发之中;顷刻间花间光芒,浸把白发染为青丝,皱皮又生玉肌,那夙辛又化为了青葱妙龄女,且看起来面色更加鲜活娇艳,姿容俊俏了不知几分。

  缮勄仙女提着朱钗说道:“这三生良缘花,便是能让世间女子贤惠的宝物呀。贤惠是什么?贤惠便是三从四德!这四德之中,妇容也是一德呀!你这个傻丫头,这宝钗当然能让女子容貌更加青春鲜艳,丈夫看着永不厌弃。所以你戴着这宝钗,便能治好你不见光照,便呈老妇之形的毛病。所以,我招呼你一起与我夺宝,采着三生良缘花,便是为了姐姐的前途着想!”

  “呵呵,哈哈哈哈!”夙辛听完缮勄的话,却兀自纵声大笑,笑中不见半点欣喜,笑过之后,夙辛对缮勄躬身作揖道:“多谢妹妹指点。那我便收着这宝物便是了……唉,若是这宝物还真能留在我们身上。说到前途,却有一事,相劝缮勄妹妹!待我们离开这溟墟塔,你还是再偷偷下届一次,把那织女带回垂壬院吧!我们下凡时趁乱做的手脚,难免被采盈或是窈晖看在眼里,此时不说破,怕是留着秋后打算盘,勒索讹诈与你。适才你我与那窈晖琢耶,也算是撕破了脸面,她们俩被我们打得狼狈而逃,怕是去王母座前告状了。那些天仙奴工下届,隔夜便不记得凡间事,你速速把那织女带回来,无凭无据,不怕奸佞生事。”

  缮勄仙女抚摸着手中的朱钗,寂然沉思片刻,点头应允。

  月晴风静,两个仙女便飞进昆仑山中,那夙辛与缮勄作别,自回了菱角长屋澹飉院。缮勄仙女却是一路狂飞,匆匆回了天石流水的垂壬院;简单梳洗一番,水米不进,夜不思寐,坐在她的天机工匠台上,找出最上等的紫金,烧炼为丝,盘为鬓针;挑出太古神龙之泪所化碧海青霜石,碾为花夹,镶于珠头;她运筹天工妙手,使尽七窍心思,几番精修细磨,终于把这三生良缘珠花宝钗打造出一副英姿显贵,华彩昭彰的卖相。便又遍寻了楠木宝盒,铺了锦缎丝绒,将珠花宝钗置于其中;这才看了一下日晷时刻,却不想又过了一昼夜。这缮勄仙女沐浴更衣,打扮得齐整,手捧宝盒便匆匆离了垂壬院,直奔瑶池龟台去了。

  缮勄仙女飞至瑶池岸边,却将风头一摆,降在翠柳长堤之上。原来是那瑶池之中,时值万朵金莲盛放,池畔那赏景降曦亭之中,却见采盈仙女陪侍酒席,却有一农家打扮的妇人,端坐亭中,饮酒赏花,甚为洒脱。

  那缮勄仙女躲在树后,也不知进退;却有两名金衣神使翩翩而来,传唤缮勄。那缮勄进得湖畔小亭,却只见采盈在一旁,脸上颇不自在,也只能俯身下跪,拜见王母。王母令其平身,语气倒是十分喜悦:“我还琢磨着,派人去把你叫来呢!”

  王母起身,指着自己身上的一套白金麻布单衣配着软云棉线长裙,面带得色地说道:“过来,过来,你给我瞧瞧,这是我用给我自己织的布,裁得衣装。你给我说说,还有什么要修要改的地方!”   缮勄谨慎上前,对着王母这一身看着普通但是下料用工极尽奢华的衣裙,望问一番,低声道:“王母大神通,这身衣裙,虽为庶制,却温婉大方,纤毫体贴,不玷天母之仪,甚为鲜得体,缮勄不觉有何瑕疵。便只是新衣初成,尚需熨烫蒸香,缮勄可即回垂壬院取天机宝器,为王母整理。”

  “啧啧!”王母转头看着旁边的采盈仙女感慨道:“缮勄不但手上有活,嘴也会讲话。她也知道我这衣服做的不怎么样,但是也不在人前败我颜面,又怕我穿出去丢人,所以又要悄悄地给我修改。唉……来,赐座,赐酒!缮勄你也不用着急,本宫也就敢穿到家门口附近晒晒太阳。今日本宫也不想劳烦你,你陪本宫喝几杯,消遣消遣便是。”

  缮勄手持宝盒,奉至王母身前,柔声道:“今日奴婢龟台觐见,却有一事。三生良缘花开了,缮勄采下,手做朱钗,呈献王母。”

  王母瞥了一眼宝盒,老大无趣地说道:“唉!本宫不缺这些零零碎碎,你费心出力的,好不容易抢到的东西,你便自己留着吧。”

  “谢王母恩赏。”缮勄跪谢,却捧着宝盒并未起身,殷恳万分地说道:“缮勄却望王母能保管此钗,赐予有缘之人。只因这三生良缘宝花所化的朱钗,乃是女子齐身相夫的不世奇珍,出阁婚嫁的仪容宝器。缮勄躬身垂壬院,早已断却尘想,只求永生永世钻研织造机工,长奉王母座下,为天地锦绣添丝筑缕,求裁剪无相变化之道。愿王母垂恩,圆缮勄之愿。”

  王母端着酒樽,抿着甜酒,眯眼瞄着那缮勄有声有色的模样,懒洋洋地拂袖道:“缮勄就是艺高人胆大!如此过谦,当我不知你一身武功,也是翻天蹈海的高强嘛?呵呵,那两个终日修道学法不可一世的绣花枕头,还不是被你扯得翻瓤掉馅,满地找牙!”

  缮勄听得王母话里有话,吓得即刻伏地,刚要辩解,却又被王母堵住了话头:“——唉,不过本宫也觉得你办事周全,那两头破落祸精这几日估摸着都爬在洞里舔毛养伤,我们昆仑山终于能清净几日了。哎呦,你话都说到这份上,本宫倒是要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东西,这般摇头摆尾地到我面前显摆。”说罢王母接过宝盒,取出那莹莹亮亮的朱红钗柄晶花宝钗,捏在阳光里看了片刻,蹙眉道:“好俗气!这东西有甚么好?”

  采盈仙女却突然圆场道:“王母九光圣灵之神,何时在意过这些珠儿花儿的小玩意。这三生良缘花,便是要女孩子乖巧听夫君话变温顺贤惠的配件。王母收着,有仙子公主们出嫁的时候,便可陪送。”

  “哦……这等宝物,为什么不多做一些呀?”王母睥睨着缮勄问道。

  缮勄仙女回道:“三生良缘花,八百年才在昆仑上中化现一次,且花开时采摘极难,偶得一两枚,便已是极限。前八百年前缮勄所做的良缘花钗,也承与王母……”

  王母瞪眼,捂嘴笑道:“哦,是也,本宫想起来了。上一把这钗,本宫在龟台大殿里做比酒大赛,谁饮得最多,我便将宝钗赏给谁,结果三十三位天女仙姬,行酒几番后,愣是被踩碎了。这回本宫可要好生珍藏此物,不能再轻贱糟蹋了去。呵呵呵……缮勄你几多辛苦,来,今日定不能少饮!”   王

  母便收了宝钗,命采盈与缮勄同坐,仙果珍膳摆满圆桌;那王母身着自裁新衣,甚觉得意,纵情欢饮,金樽美酒一杯又一杯下肚,却是把不胜酒力的缮勄仙女随得脸红心躁,脚软头晕,将到日落黄昏,终于把持不住,醉得滚落栏杆,一隙飘红,坠入了莲池。王母大笑,便派金衣神使,架起云船,把缮勄仙女抬回了垂壬院。那缮勄仙女在床榻上虽是呼呼大睡,金衣神使前脚刚走,她却一跃而起,收拾银丝宝囊,披上斗篷,头巾遮面;趁着天宫月夜静寂时分,随着天石流水,悄悄飞下了凡间,直奔莲花山下的小李庄而来。

 这人间却又逢稻谷结实,硕果累累的初秋时节。但只见:青山挂帘渲锦簇,良田铺卷涟金波;缱绻难去白头雁,缠绵云栈伴牧歌。

  那缮勄仙女飞落莲花山顶,独立苍木高枝之上;玉手扶眉,四面远眺,定睛瞄到金堤河畔小李庄外一座宅院;嫣然蔑笑,便从天衣锦袖里抽出一根灰麻丝,绕身一缠吹了一口气,纵深跃向山间,落进林中花丛,却走出一位蓬头黑脸,汗衫大脚的农家大娘。这大娘拎着一个银丝囊,轻轻快快沿着山路田埂,来到牛郎家的门前;却也不着急叩门喊话,躲在篱笆后朝着人家里一番张望。   这变化为农妇的缮斜眼一瞧,却见那小院磨头边,一条黄牛挂着碾带,在懒懒散散地绕着石磨绕圈,粘着白糯米,牛头上却站着一只蠢肥的黄毛大家雀,脑袋上顶着一朵槐花,精神百分地对着树头上满满一群老鸦黑鹊大小山鸟,张翅仰头神情威武,石磨中偶然蹦出白米,那黄雀变闪电般飞出去,伸爪把米粒踢回碾子里,院外满树老大小鸟儿便会叽叽喳喳一阵沸腾喧嚣似是在鼓掌叫好。小院另一边土墙上挂满了晾晒中的毛栗子,有一男一女两个开裆娃娃拿着木棍,嘻嘻哈哈地敲着毛栗子壳,晒干的毛壳里滚出栗子肉,落到地上,便有一只小白猫兴冲冲地扑腾而来,把栗子肉滚进簸箕里;男女娃娃打栗子累了,那小白毛就爬在娃娃们脚下,蹭蹭挠挠,甚是得意。

  忽有一阵暖风吹过,屋内飘出浓滑甜香,那缮勄仙女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却见门内走出一位背着孩子的青衫民妇,端出一大碗刚蒸好的软糕,放在窗台上散热气。

  两个娃娃看见蒸糕,乐得蹦高,匆忙跑到民妇身前,扯着她的围裙喊道:“大娘,大娘,栗子糕能吃啦?”

  这农妇便是李家大嫂何氏,何氏不冷不热地戴上头巾,撇嘴道:“这碗糕可不是给你们吃的!”   男女娃娃对视一眼,泪眼汪汪咬着手指,那男娃娃想了想说:“嗯,大娘可是要拿回家给大囡姐姐吃?还是要给小囡妹妹先吃?”

  何氏紧了紧身上绑着娃的挂带,讪笑道:“我家这两个舍本烂户的女儿,可不敢吃这些精米细面的好东西,嘴要是养刁了,这辈子就更苦了。呵呵。”

  何氏却又却又指着远处的莲花山说道:“我们田户人家的老规矩,入秋第一碗蒸糕,谁都吃不得,可是要奉给山神土地公!这样,他们老人家才会保佑我们来年继续风调雨顺的丰年。”  “——嫂嫂哪里的话!我们自己起早贪黑打出来的粮食,为何要孝敬那些欺山霸水的王八鬼怪?”随着一声凌厉话音,那织女却拎着一个盖着布帘的三层竹屉子,从门里出来,把竹交在嫂子手上,殷勤地说:“嫂子从早到晚教我做这点心,也忙了大半天;大姐儿还等娘带甜糕回去呢。她婶我做饭手艺是差,便只能再塞些干蘑笋干芋头片,嫂子带回家给大哥烧菜下酒。”

  何氏却松开织女的手,把竹屉子摆在磨盘上,背着她连翻三个白眼,轻声道:“哎呀瞧我这土鸡蠢鹅般的老婆子,却忘了二婶您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宫里的蚂蚱大过县官的马,王母娘娘的丫鬟,当然不稀罕去拜个土地庙。我这等本来就穷苦短命的,更不敢拿你们仙人东西。”

  织女也转身背着何氏,咬紧牙关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却还是眉开眼笑,劝着说:“嫂子这是在和我客气,还是想要我把东西给你一路送家去?”

  何氏扬袖道:“便也不用。”这才得意洋洋地攥起竹屉子,摇摇摆摆地出了门。黄雀和白猫便齐齐跳到窗台上,围着栗子糕又啄又挠,却把两个娃娃急得直跳脚。

  织女便将嫂子送到大门口,随了几步,见何氏消失在林间小道上,抿嘴啐了一口,转身对着篱笆外的缮勄说道:“敢问这位妈妈,为何家外打听?”

  那缮勄仙女笑眯眯地捧起银丝囊,来到织女身边,柔声道:“哪里,哪里,小娘子多心,我只是一个赶路的孤老婆子,不想路上装盘缠的布袋底儿破了,小娘子啊,你眼睛好使,帮我看看,这口子还好不好缝?”

  织女却不近前,倒退两步,挑眉道:“既然如此,妈妈若不嫌弃,不如家中歇脚,饮碗热茶。那袋子若是破了,我也有针线修补。”

  缮勄仙女点头应允,那织女却让缮勄先行走在前面;两人双双来到院中,缮勄瞪眼,看见黄雀白猫已经把碗打翻,檀红色的栗子糯米糕洒在簸箕上,两个娃娃围在热乎乎的蒸糕边,嘟嘴舔手不敢去摸,看着小黄雀和小白猫在你一口我一爪地吃得开心。老牛也瞥了一眼缮勄仙女,发出一声无奈的鸣叫,摇摇尾巴钻进草棚里去了。

  织女把缮勄带进织房里,说了声妈妈落座,便去洗手端茶。那缮勄仙女看了看这土屋木机,满地粗布,觉得十分可笑,却也不便发作;倒是屋角里架着的绣盘,上面兜着一片丝针未落的白布,绣架上挂着一个集上买来的鸳鸯图样,只让缮勄觉得俗不可耐粗糙简单;更让缮勄觉得七巧塞烟的是,绣架上已经拆了一团各色彩线,断得断,缠的缠,一片狼藉。

  “让妈妈见笑了。”织女端来茶水,放在桌上,指着那鸳鸯戏水的图样说道:“前几日赶集,便让我相公买些刺绣图样回来,寻思着给他本家侄女绣个出嫁用的枕面。哪曾想,他却买来这么难做的双面绣图,我费了好多彩线,下手也没个模样,便丢在那里不敢碰了。”

 缮勄仙女愁眉紧锁,忍不住呵斥道:“这只不过是最为简单潦草,大红大绿的鸳鸯戏水而已。随便抓一只昆仑山里的猴子,看几遍也都会绣了呀!”

 织女落寞地说道:“想是我心粗手笨,不堪器用罢了。不瞒婆婆,这乡里百里,都知道我是天上织工仙女下凡,那织布么,我倒是一把好手,可是这绣工么,若是乡里相亲求拜与我,我勉强应付,反正他们也看不出什么好歹……”

  “住口!”那缮勄拍案而起,指着那绣盘吼道:“自古技艺,匠心为道,道者达天下!工匠之道,便是手中工夫,分品不分流;入手的材质有富贵贫贱,但是出手的工夫却不差毫厘,不因供奉皇天玉帝,还是普济黎民百姓,便有勤惰亲疏之别!做不好便不要做,做了便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价!”   说罢那缮勄仙女来到绣盘前,傲然现身,变回锦绣天衣织女仙官首领之姿,怒道:“你这蠢材,想是留不得人间,败坏我垂壬织女们的声名!不过既然都来了,我总要为我自己挽回一点颜面!还愣着干嘛,把你所有最好的针线都拿来,我要你引什么线,你便照做!”

  织女莞尔一笑,便匆匆把一大盒银针铁芮捧到绣盘前,又拿来五色线轴,默默跪拜一旁。   缮勄仙女捏起这凡间粗针,眼中却是燃起丝丝战火,想了想,抿嘴道:“哼,既然是凡间小姑出嫁,也配不上什么仙景华图,我便简单随意地绣个四时花卉延年图吧,何为四时花卉你可知晓?呵呵,便是一幅绣图,正反上下,便可见四季花样!引针,先上白线!”

  那织女慌忙引了白线,不知是惊还是吓,手一抖便把针摔在地上,织女惶惶弯腰,佯装捡针,却把针从缮勄的裙子里穿了出来,带着线交给了缮勄。那缮勄看着绣盘,心里正在酝酿着锦绣乾坤,并无知觉,接过绣针,即刻飞手下线,翻云覆雨地做起了刺绣。她果然是九天伶俐大仙女,菩提智慧满神通的织工;寻针入线,深勾浅描,心有四季缤纷,下手满园花卉,片刻间那白布盘上就渐渐满溢出活色生香,却不知,她五色编织的丝线,每一根都穿过了她身上的天衣,缀入了绣盘之中。

  那牛郎李小去场院上晒了稻谷,早早回家,进门却见儿女捧着着个大碗在舔,他鼻子动了动,喊道:“娘子,嫂子来家蒸糕啦?香味几里地外都闻到了,快切一块我吃,馋都馋死了!”

  “且不急吃!”那织女从机房中拎着一块绣帘而出,站在灶台边想了想,便把那五彩纷呈的绣帘挂在了灶台的碗架上。

  牛郎看着那新绣的绣帘,咋舌道:“娘子,你手也太巧了吧,这是我见过你绣的最好看的图样了。你绣的这是啥呀?”

  织女从锅里捡出一大盘子蒸糕,氤氲香气喷着那绣帘,美滋滋地说道:“四时花卉延年仙女图!”却见那绣帘正中,却有一位玲珑美丽,栩栩如生的仙女,再用手中的针线,洒出五色花团,屹立在自己做出的四季轮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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