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家乡,有一盘石碾。
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定居于家乡街心或角落。地方不大,十步见方足矣。偌大的碾盘已深深凹陷,滚圆的碾砣躲在它的怀里,如同一个婴儿躺在母亲怀中。古老的石碾记载了乡村一部悠长的历史,镌刻了乡人们往日生活的印记,见证了曾经的繁华与失落。
家乡的石碾啊,你在乡人中代代传颂着……
乡人们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家乡曾有一个老石匠,乡邻称之为老石翁。老石翁一辈子扔坏了多少大锤没人知道;磨钝了多少钎子,无人知晓。只听说,村里年岁久远的老屋都是他的作品,曾经一次次放下又被竖起的石碑上留着他的名字。岁月已在老石翁的脸上刻上了沟沟壑壑,如同家乡那块沟壑纵横的土地。当他已经拿不起锤子和钎子了,村里老人说:老石翁临走前经常在碾子跟前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走前,他用断断续续的浑浊不清的心音告诉儿孙,石碾是祖上留下来的,要把它传下去。语毕,安然而去。
据老人们讲,老石翁的先祖带着一家老小来到了村子,他随身的家当便是一把锤子,一把钎子。靠玩石头为生的,他看中了山上的石头,看中了山下的小河,他把一家老小放在山下住下来。为了生存,他翻遍十八座大山,找到了碾盘,又过了若干年,才找到了碾砣。有了这些,石姓家族开始繁衍起来,山脚下的这个小村开始人丁兴旺。
自然经济时代,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里种出的粮食要靠这盘石碾,碾米碾面,喂鸡,喂猪,喂一家老小,喂整个村庄,村民靠它养活着。那时,这几步见方的地方,是全村最热闹最繁华的所在。大姑娘、小媳妇、六旬老妪、七岁顽童,大家都聚集在这里,边碾米边聊天,张家长李家短,这碾盘四周成了山村的新闻发布中心。孩子们跟着大人一会儿帮忙推碾,一会儿使没了劲,不干了。三一群五一伙,捉迷藏、打瓦、跳方,玩得欢哪!
这盘石碾太古老了。于是,便有了不少传说。
一些老来得子的人家,怕孩子不好养活,就让自家的孩子认石碾为干爹干妈,也搞不清碾盘碾砣谁是爹谁是妈。于是逢年过节,六月六、九月九、大年初一、正月十五,都会看到不少人家在碾盘前安个供桌,布上供菜,烧纸钱,磕响头。那一刻,石碾就成了护佑乡人们成了神。
也有人说,老石家的十多岁的大黑狗都会推碾。当夜静更深的时候,“大黑”就跳出来,头上蒙着着石老太太的蒙头布子,前腿抓牢碾棍,后腿蹬地,推得石碾吱吱扭扭乱叫。这事一传出,唬得一大群孩子晚上不敢再去玩了。
据说,这盘石碾最为热闹的当属抗战时期,八路军的山东纵队进驻了北大山,山下的这盘石碾日夜欢叫个不停,妇女们为队伍做干粮全靠这盘石碾,有时八路军的炊事班也来推碾,他们一边推一边唱,直唱得大姑娘小媳妇们眼直呆呆地看着他们,一转脸,大家都不好意思。不久大伙都混熟了。特别是一些姑娘们,也借这个机会悄悄塞给战士们一些鞋垫啊,鸡蛋啊,一转身,人跑得贼远,心还在咚咚直跳。这石碾啊,凝结着军队和老百姓的情哪!
童年的我们就在这碾道里度过。一户户等着碾米的人家,把装有粮食的篮子、箢子排成了长长的队列。轮到谁,谁家就去碾米,从没人加塞。大人们拉呱,孩子们玩属于自己的游戏。为了早点碾出米面,有时候娘就把我们从睡梦中喊醒,来到这碾道,抱起沉重的碾棍,吱吱呦呦推起碾来。家境好的人家,有时就套上毛驴推碾。有时就抱怨娘,把我们当驴使唤。那时候,喂猪喂人,全靠这石碾。
时间也和这碾砣子一样转个不停。当饱经岁月沧桑和曾经繁华的石碾转到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石碾就渐渐感到了凄清冷落。慢慢地,人们很少光顾这里了。村里两家电动磨房撒欢似的叫着,乡人们再也不为搞点面耗费大半天的工夫了,一袋麦子倒进去,不消一顿饭的工夫,雪白雪白的面出来了。“这活,十八盘石碾也撵不上。”村里的老头老太们乐得合不拢嘴。
可有时也有这电磨没法解决的难题。老家的乡人们,喜欢喝棒子面糊糊,在这棒子面糊糊如果加上菜叶,再加上黄豆碾成的豆扁,那味道真是清香无比。这豆扁非得靠这石碾不可。在城里上学,每周需要回家带吃食。娘就从地里采摘一下青豆,或者拔一些尚未成熟的花生,去壳之后,把这些青绿的豆粒,放在石碾上碾了,再锅里炒干,装进玻璃的罐头瓶里。这就是我一周的菜肴。把这些香喷喷的菜肴,卷在娘烙的煎饼里,吃在嘴里,香遍腮津。觉得浑身有劲。吃着吃着就想起娘为我们操劳的不易了,觉得自己得好好努力了,要不真的对不住娘亲了。
多少年过去了,无情的岁月把石碾往日的荣耀尘封在人们的记忆里。乡邻渐渐淡忘了它,这曾经那么喧闹的地方变得异常安静。它如同创造它的石姓老人一样,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坦然面对寂寞与孤独,独守着自己那份宁静。孩子们也不在这里玩耍了,他们匆匆写完作业,把目光盯在电视屏幕,这荧屏给孩子们带来了外面精彩的世界,小山村一下子和大世界连了起来。奇怪的是,村里搞了多少次改建,庆幸的是,这盘老石碾楞是没动。
过了好多年,从城里来了个学者模样的人,专门来到石碾前,双眸潮乎乎的,像是见了自己的亲人,拍了几张照,推了几圈空碾,走了。村民们纳罕:这盘石碾,今是咋地?后来大家才知道,学者是老石翁的后人,十几岁时从小山村走了,几十年了,一回老家就先来看看这石碾。
说来也怪,从村子走出的人,过多少年也拂不走这盘石碾的影子,睡梦里老是有石碾相伴。可村子里的人已很少有人提到这盘石碾。
后来村子搞拆迁,石碾被隆重地请到楼群的小区,热闹的小区里,又听到石碾的欢唱了。再后来,又有一盘石碾,被请到博物馆,成了众多游客观看的景观。还有漂亮的解说员,在解说石碾的历史。
离开故乡的人们,还时常想起这盘石碾,想起在石碾旁度过的少年时光,想起那些曾和石碾日夜相伴的亲人。
家乡的石碾,前世一座神,护佑乡人们平安;今生则是浓浓的乡愁,成为漂泊游子梦中的湿漉漉的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