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观摩一堂幼儿课,学生都是幼儿园年纪的幼儿,上着上着小朋友就站起来,大喊大叫,走出教室去喝水,许久才回来,老师笑嘻嘻地走过来牵着他的手,说“欢迎你回来”,对按要求靠墙坐着的孩子,一一点名说“谢谢你这么做”。没有一个指令是禁止,没有一句言语是批评,我这个擅长对自己发出禁令做自我批评的成年人,非常羡慕。之前跟朋友聊天,说到有的孩子勇敢,有的孩子胆怯,朋友纠正我:“谨慎,我们说谨慎,不说胆怯。”
教室外的家长透过落地玻璃慈爱地盯着他们的孩子,相机咔咔咔地留住每一张面孔。这些面孔能一直这样吗?一直没有人给他们出难题,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游戏;一直没有不得不的义务,稍尽本分就会有人满怀爱意地对你说“欢迎”、“谢谢”?当然不会一直这样,但有一段时间,在他们还弱小的这段时间,有人对他们只有爱护没有要求,是不是长大后就会比较勇敢,不会那么累?
回来窝在床上重看许鞍华的《男人四十》,胡彩蓝,一个早熟、性感、诱惑的中学女生对她暗恋的国文老师说:“我从不反省自己。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人生不是不断的答卷。”这个女学生,她活得肆意张扬,喜欢老师就去追求,不喜欢上学就去开店,她的生活好像没有难题,老师被她如愿拉下水了,开店的钱父亲也给了。
她也不给别人出难题。作为一个正派的、有家庭的中年男人,国文老师林耀国在深圳一夜之后必然内心焦灼,棘手难处胡彩蓝轻轻就拨开了:他给她打了很多电话,她没有接,再见只是轻松带过:“换了新手机”,他说“等你店开起来了,我来看你”,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生活不是考试”,我不会给你出难题,叫你为难。
你没有给我出难题,但我也不会敷衍。林耀国变成他的国文老师了吗?看起来像是,他也和自己的女学生出轨了。实质并不是,他没有逃掉,他给她打了很多电话,他不会置她不顾,他开始有勇气面对历史遗留问题,去看望曾经最器重自己的弥留的老师,也许一家人长江之游回来他还会离婚。在轮回的庸常生活里,他终于和他的前辈有所不同。
这样的变化有一部分来自于时代的进步对难题的消解,妻子作为女学生时还没有办法自己解决的难题,到了胡彩蓝这一代已经不是什么难题。另一部分也来自感情的快速消亡:不管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妻子仍然愿意送当年“抛弃”自己的老师最后一程;而胡彩蓝,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暗示拒绝就已经掉泪说“老师你已经伤害我了”的女生,深圳一夜后就很快冷却了自己的炽烈感情。也许没有冷却,只是冷静了,这种“本分的理性”,擦掉了难题。这样下来,林耀国只要做出一点微小的努力,问题就迎刃而解。
林耀国解决了很多难题,才做了好学生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只是这些难题有多少刁难有多少诱导,他何尝不知。他自然是很好的一个人,可这是因为他主动追求成为一个好人,还是被挟持而成的?谁会知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幼儿课堂那样的环境里,不是做什么都会有人爱着我们,从不斥责,也不会有富贵的老同学无声地嘲笑我们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