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岁那年,是我第一次和她相遇的那年。
那时我刚刚六年级,课还很少,有些时间我很乐意在我喜欢的地方去荒废。中心花园的那一方角落大概算我的小世界,放学后夕阳的余晖恰巧能斜斜地打在这块不起眼的地方,那片草地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开出点点黄花,我不懂这花的学名,我只是享受这份无忧无虑。
那天,还是这个时间,自此以后我的世界发生了改变。她坐在我的小世界中,两眼空荡荡的,在望着天空吗。我走过去发现她手臂受了伤,大概是她脚下那块不起眼的卵石的杰作,那是我昨天收集来的。紫色的连衣裙衬托出她娇小的身躯,乌黑的马尾上粘连着一朵黄花,那是草地上的花吧。
“你受伤了,不要紧吧?”
女孩儿转向我,疑惑的表情看着我。
“这石头是我放在这里的,不好意思,让你摔倒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的惭愧没有打乱她气息分毫,她站起来抚掉身上的碎草,掏出一条淡紫色的手绢,仔细地打理自己的伤口,眼中没有泪花。她清理伤口的样子轻车熟路,贴上的创口贴好像就应该待在那里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美。夕阳照在她的脸颊,那一刻我仿佛被她迷住了。
“对不起,但至少请让我送你回家。”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这是少年的我做出的第一个伟大的决定。女孩儿不动声色,要走,我跟上。她一定认为我是个白痴,或者说变态。
我试图在路上与她交流,甚至拿出了压箱底的段子,却没有一点成效,我可能是魅力太低了?可能是我不会与人交流了罢。
也对,四年级结束的时候,学校要进行改动,学生成为了牺牲者被迫转到其他学校,有的地方是不待见转校生的,虽然手续都是本校认可的,可是他们的学生怕转校生抢走他们的操场,足球或者是所谓的女朋友。五年级,我没有朋友。而刚升入六年级的我迫不及待的想对此做出一些努力,我也曾好好的想过与朋友之间要讲出来的笑话。
可现在的我,像一个小丑,完全不被理睬。
步行差不多约七八分钟就走到她家,这么近,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她呢?当时的公寓还像现在动辄二三十层,一栋简单的四层红砖房象征着当时建筑师的最高水平。她家住在一楼,我完美的得到了她的地址,并为此暗中高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做过最荒唐的事了吧,在邻居眼中,我可能一直都是那个学习拔尖品德优良的好学生呢。
门开了,顺着门缝飘来一股酒精的恶臭,开门的是个打扮花哨的妇女,应该是她母亲,我想她父亲一定是个酗酒成性的人,因为那股味道缠绕了我一个整晚。
“你是阿籁的朋友吗,真好,刚搬来你就交到了新朋友,这孩子看起来也是个文质彬彬的小人儿呢。”
她的名字叫做阿籁,眼中依然还是那么淡然无光,紧闭的双唇却微微颤抖,我兴奋起来,以为她要说点什么,也许这是我们相遇之后的第一句话。
她母亲样子的人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把阿籁拽进门里,还执意要我进去坐坐,说是家中来一次客人不容易。
我对此并不好意思拒绝,可能这也是我心中所想。
她的父亲貌似并不在家中,窄窄地客厅也异常混乱,看起来像是昨晚刚开完什么party,酒瓶也乱扔一地,没有沙发,只有一个小小的四方木桌,配着几把匆忙拼凑的椅子。阿籁家里并不富裕。
她母亲让她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便跟我聊起来。阿籁从小是个哑巴,没有说过话,医生说是神经压迫,家中没有什么钱去治。她父亲要出差很久才会回来,母亲也时常不在家。她们刚搬过来不久,阿籁也没有上过什么学,希望我能够陪陪阿籁,也能教她点什么。
原来她是哑巴,我说她怎么会不搭理我呢,是吧。怎么会呢。怎么会没有人理我呢。
我答应了她母亲的请求,每过几天都会来找阿籁,并教她点东西。她母亲很开心。
天色不早了,我也匆忙离开,阿籁就坐在那里看着我,眼睛睁的大大的。走出公寓楼,她家传来酒瓶打破的声音,收拾东西也这么不小心。
(二)
碰见阿籁这件事,我没敢对父母讲,回家晚也只是用留学校写作业这种借口一笔盖过。家里人希望我能出人头地,拼命地赚钱供我读书,我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苦心,我也努力的学习,可是,我却没有一个朋友。
接下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往阿籁家跑,阿籁也逐渐熟悉了我。她母亲时常不在家里,我就带她到花园玩,带她去附近小吃店逛,带她我想到一切好玩的地方。小时候的日子总是过得没有压力,那些天也许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阿籁虽然是个哑巴,可是鼻子很灵光,她喜欢各种花香,最钟爱的就是薰衣草,这是我带她去花店的时候看出来的。我答应她,有一天我会带她去世界上最漂亮的薰衣草园,为她在那里买下一块地,只属于她的薰衣草。那也许是我这辈子许过最大最美好的愿望。
阿籁的脸上也慢慢的冰雪消融,有了一点笑容,她不会说话,但会用手指比划,画出来她喜欢的动物,她喜欢的连衣裙,她喜欢的紫色。有一次她在纸上画了一个人带着眼镜的脸,看起来呆呆的,指着我笑,那是我见过最美好的笑容。
我把那张纸收藏起来,隔天送给她一个薰衣草的香囊,紫色的面料摸起来光滑舒服。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换东西。
直到那天,我再次去找阿籁,她家的门没有关。我透着门缝,听见里面的吵闹声,那是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来源是阿籁的母亲。阿籁跪在地上,眼中含泪,嘴半张开,有话却说不出来,她是个哑巴。她母亲气愤的语调让她本来有点方言的话更加难以听清,嘴里碎碎念着你个杂种,我从来没想过那样的话会从一个母亲嘴里说出。阿籁背上满是伤痕,旁边扔着一条皮鞭,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看不下去,推门便入。那时候的我已经考上了市里的重点初中,正读初二,现在正是放假的日子。那个恶妇看到我先是惊讶,随后也不顾那么多,锁住门便要连我们两个一起打。我护住阿籁,她想把我推开,眼神示意让我走。恶妇一鞭子一鞭子打在我的背上,阿籁不知所措只能在我的身躯的庇护下哭,她抱紧了我,想跟我分担这一份伤痛,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伤痛。
几分钟后,恶妇像是累了,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我拉着阿籁跑出那道冰冷的铁门,我发誓不让她再回到这里,这里是地狱。阿籁看着我身上的伤口,衣服有些地方已经被抽坏掉了,白色的衬衣上渗出一条条血道,像是一个逃狱的刑犯,没错,阿籁和我刚走出的那个炼狱。阿籁眼中泛起了泪花,这么坚强的女孩现在为我而哭着,我不忍心看,但还是帮她擦干了泪。
我带着她逃到我家,向父母和盘托出我与阿籁的相识,父母在一年前就知道,可我成绩一直很稳定所以没有太多顾虑。他们要去找那个恶妇算账,被我压了下来,还同意只要我成绩不下降,就让阿籁暂时住在我家,干些家务。阿籁高兴极了,此时的她笑靥如花,美的像从画中走出来。我也如释重负晕倒在地,毕竟对于这样的我来说,几十鞭子也不是好受的。
再度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已经为我包扎好伤口,可还是感到身上痛痒交替。阿籁坐在我旁边,看见醒来的我激动起来,她昨晚守了我一夜,身体现在也十分疲惫,却还是兴奋的张着嘴,可她依旧不能说话。她是个哑巴。
阿籁用在纸上写和画告诉我她母亲对她施暴的缘由。阿籁并不是先天不会说话,是一次父亲开车带她出去,发生车祸,父亲当场就死了,可她在血泊中活了下来,但受到过度惊吓,没办法发出声音。父亲死后,当初借钱的那些人都来要债,家中一下子穷了下来,不得已卖掉家中的房子,移居到这边。她母亲在丈夫死去的伤痛中久久无法自拔,开始酗酒,后来抽烟还整日打扮花哨勾搭别的男人。恶妇把她的霉运都归结到阿籁身上,整日抱怨阿籁,不让她上学,不让她吃饭,难过时便拉住阿籁打。
我看着她委屈的面孔,想起来第一眼见到阿籁的情形,起身抱住她低语:
“别怕,我会保护你。”
(三)
再度回到阿籁家,她的母亲好像已经搬走了。家中空空荡荡的,地上只剩几个酒瓶和烟头,门依然没关。阿籁脸上说不出高兴还是难过,也许她已经被无视习惯了,仔细想来,第一次见她母亲,她母亲都没有发现自己女儿身上的创伤以及阿籁小时候娴熟的包扎技巧,我一股伤感涌上心头。阿籁一直都没有被重视过,至少父亲去世之后她是这样的。
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回我家,因为这里已经不需要任何一个人受伤了。尤其是阿籁,更不可以。阿籁若有所思,可是最终还是跟我走了,这一次应该是永远离开这块伤心之地了吧。她母亲也许也找到一户人家过上了另外一段生活,阿籁为什么就不能拥有一段新的生活呢!
转眼又过去了三年,阿籁也说不出自己有多大,不过现在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也不孚父母所望,进入重点高中,如今已经是高三。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一定要努力学习下去的动力,就是阿籁。我说不出对于阿籁是出于什么感情,如果以前是单纯的喜欢,现在也冥冥之中掺杂了一些亲情吧。阿籁是个能干的姑娘,家中的家务大多都被她包揽了,父母也认为阿籁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我的课业比较忙,与阿籁少了交流,可她每次都微笑着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那一笑我感觉拥有了世界。
也许一切能这样平凡的过去,我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上天终究还是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六月份的夏季,是雷雨天气最猛烈的日子。还有一百多天就要高考,四周都充满了紧张的气息,这场全国的大比赛中,谁也不想输。可是那场雨之后,我输了。
快放晚自习的时间突然瓢泼大雨应声而下,我是带着伞的,前段时间淋雨发烧让我多少吃到了教训,阿籁也为我操心了好几天。当我顶着暴雨跑到中心花园附近时,几辆救护车出现在我眼前。红色和蓝色的光交替闪烁格外刺眼,那声音也聒噪的让人难受。
四周只有这几辆救护车警车和飒飒的雨声。我发现了那个穿着紫色连衣裙的人倒在血泊之中。我的心,咯噔!仿佛停止了跳动。只是巧合,阿籁才不会那么傻!她明明知道我有伞的,对吧!我奔跑过去,黑色马尾映入眼帘。我推开那些处理现场的警察,抱起那个我最认为不可能的人,阿籁。她身旁还有一把未打开的伞,那是要给我送的。
“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这句话就像在骂自己。阿籁听见了我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虚弱的身躯在雨中更加渺小,我握住她因为失血而冰凉的手。
“你明明知道的!可为什么还出来!”
她苍白的脸上又出现了当年的那一抹微笑,她紧紧的握住腰间那个薰衣草香囊,张嘴想要说话,我把她拥向我的身边,我们这是距离最近的一次。
“喜欢”
她在我耳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来我这辈子想对她说出所有的情话。
她的名字我是后来才知晓,肖天籁。就在她为我画像的背面。
从此我的世界,少了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