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童年断断续续,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只有一个地主我生活得最久,拥有最深刻的回忆,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人生出现转折,到如今为止最大的一个转折。
它处在一个只有小镇大小的城市,这个城市刚立市不久,商业还不发达,五星级酒店只有一家,宝马一只手可以数过来,最高建筑不超过十层,人口只有九十万左右。但是流动人口非常多。
时值一年中最热的六月,满满一车的人散发的热量,火红的太阳透过玻璃和遮帘传递过来的热量,打败了公交上的空调,所以当我和我女朋友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头晕目眩,双腿发软,浑身湿漉漉的。
我告诉女友我们要去对我人生有重大意义的地方。我想寻找过去的影子,探索过去、思考将来。我想把大脑里那些零散的回忆连成线,连成一串长长的好看的手链,收藏进我人生的记忆中。
现在我的脑子里只有影像没有线,线就在故居。我要借这次探索把过去理清,把那些经常出现在梦中的回忆打败。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童年一直都在流浪,而这个地方是我生活最久的,只有这地方才有一片完整的记忆,在这里我才开始我的童年。我不想丢失我的童年,所以我来了。
就像我们在清明节去祭拜一样,我们要铭记祖先铭记我们的长辈,我也要去铭记我的童年。说句不好听的,这地方是我童年的坟墓。
如今,我在心里带一捆香纸几根香去拜祭祖先,去拜祭三楼右边房里的那些水泥地面,去拜祭那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去拜祭那用来围出一室的复合板,去拜祭陪伴我几百个夜晚的书桌,去拜祭我用过无数次的卫生间、水龙头、落地扇、厨房。
这是个很大的坟墓,埋葬在里面的东西随着我的到来而鲜活,也会随着我的离去而沉寂,但它们也会像我们逝去的亲人长辈一样永远地活在我们的心里。
我对女友说:你是我人生的重大意义,如今我带来你对过去的我有重大意义的地方。过去的我组成我的内核,现在的我只是我的表皮。现在我就把我的表皮剥开,给你看看我的内在、我的最真实。
女友微笑,牵着我的手,头伏在我的肩头,算是答应了。于是我们耐着炎热,忍着拥挤来到了这个市,来到了塘下路口。
2
塘下路口是一个十字路口,东山大道与人民大道的交叉处。从十字路口沿着人民大道走,一路上都是熟悉的建筑,熟悉的设施。
那条挂着路灯的立杆,我两只手正好把它握起,以前上学时我经常顺着它光滑的杆身往上爬,但每次都是爬到一半就滑下来了。那些大大的每到晚上就自动发光的白球,总是够不到。
一个杆子上有九个白球,我想摘一个下来玩玩,我还记得哪个杆子上的白球有哪几个不亮哪几个亮,哪几个经常一闪一闪的,哪几个过一辆车就亮起来,再过一辆车又灭了,再再过一辆车又亮了。面向人民大道的某栋房的三楼窗户口,我就经常趴在那里研究这个。
人民大道的人行道上的树有些换了有些还是老样子。我在有一株树上找到我以前做的标记,在另一株树上找到了我刻的字:周乙爱刘丽。字像是一些火柴棍搭起来的,有的笔画太长有的笔画太短,是那时的刻功没到位,但也正透着那时的一份幼稚、单纯。
我女友看见了,以为是别人恶作剧划的,掩着嘴轻笑。我不敢说那时我天天追着刘丽跑,树上的“周乙爱刘丽”也是我当着刘丽的面刻上去的,我告诉她我不追到她不罢休。
我握紧现任女友的手,加快脚步走过这株树。总共走过一十二株树,在第一十三株树下我抬头。透过树叶的缝隙,我看到了三楼的那个窗户,看到了窗户里蓝色的玻璃,里面蓝色的窗帘。
玻璃打开着,窗帘合上了,我看不到里面的情景,看不到曾经的落地扇。如果是我以前住的地主,还可以在窗户角上看见一台缝纫机的角,在缝纫机对面的墙边靠着几个堆得很高的纸箱,如果窗户打开,窗帘打开,我现在就可以看到堆在最上面的写着“美的电视机”几个大字的大纸箱。
我指着那蓝色的窗帘给女友看,告诉她:这就是我的童年,对我有重大意义的那个决定就是在蓝色窗帘后的那个房间里定下的。
现如今窗户周围的白瓷砖还是那样脏兮兮,蓝窗户蓝窗帘好像一点也没变,我好像正在窗帘后的那个房间里面做着思考斗争……
一楼的门面变了。以前是一家杂货店,现在变成了一家“好再来”食堂,装修也变了,更华丽,但生意还是一样,现在正是中午时分,但里面零星两桌。
稀少的客人加上华丽的装饰,衬得好像这个食堂是专门用来给人观赏的,人太多会落入俗套,人少表示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去,所以我们站在门口都显得有点局促。
食堂旁边就是一条小巷,走进去右拐几步就会有一个楼梯,走上去三楼右手边的门里就有这个蓝色窗帘后的房间。
但现在我还不想上去。我牵着女友的手继续走向第一十四棵树,这棵树还是歪脖子,除了长高点,叶子多了点,看不出什么变化,其实一棵树,也就只有这两项变化。
但我还是从那上面寻到了我的影子,我爬树的影子,我看着那棵树,好像看到童年的我正站在上面向我招手,得意洋洋,为自己能爬上那棵树,也为自己站得比树下的所有人都高。
树下的门面以前是一个美女开的理发店。那时候为了亲近美女,我每次都跑到这里来理发。虽然她技术不好有次还把我的耳朵剪出了血,但是我很享受她光滑的手触摸我的脸,享受她带着香气的身体靠近我的身体,我乐于奉献一点血乐于奉献出发型奉献出帅气。
想到此我不禁笑了笑。女友问我啥事,我就把原由说了,谁想她听后手劲一上来把我手臂上一小块肉扭了个180度,并气凶凶说:“以后只准我的身体靠近你的身体,只准我的手摸你的脸,以后你每次去理发都只准找男理发师!”
可是现在理发店由一个中年妇女开着。理发店旁边挨着书店,书店挨着小卖部,小卖部旁边是各种各样门面,这三个是留下我的身影最多的门面。
我第一次接触黄色就是在这书店里,当时我在里面看书看得过瘾,一本本的书看过去,无意中就看到了一本黄色书,当然,这个黄色并不是指这本书的封面是黄色的。然后是第二本,第三本……这个书店对我的意义是:扩大了我的知识面,增长了我的文化水平,是我的启蒙,同时也使我的身体的某个部分开始快速生长。
在第三个门面里,我教会了老板娘打十字牌,但为了让我更容易赢,我故意改变了游戏规则,不知道这对她今后的牌场人生有没有负面影响,我感觉有点愧疚。现如今这个门面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唯有里面的老板娘已显老态。这两个门面的事我都没和女友说,只是感慨万端的叹了几口气。
我看向更远处的门面,许多的记忆涌出来,我愣愣的站着,不知过了多久。
女友紧了紧我的手,我终于回过神来,紧了紧她的手。然后,走向通往三楼右手边门后拥有蓝色窗帘后的房间的小巷子。
3
巷子里两侧墙壁比以前更黑了,我想是夜晚的黑黏在墙壁上,却没有白天的阳光来中和。
楼梯里也是黑黑的。女友抓着我的手把我依得更紧了些,我说有感应灯的。我们走几步没反应,再走几步还是没反应,最后一步落地时我打算把手机拿出来照明却没想到灯就在此时亮了。
这就是我们尝试新事物,开拓新世界,开头几步总是最难的,我们处在黑暗中,不知前路不知是否有光明,但只要下定决心紧走几步,指路明灯就会马上亮起来。
但我还是把手机拿出来了,为了到三楼一直照明。楼梯的栏杆还是光滑的不锈钢,在黑暗中透着冰冷,似是不欢迎我的到来。
是的,我来了,但能做什么呢?无非是走到三楼再上去一截楼梯站在平台上看看故居的阳台,隔着阳台的玻璃看看厨房,再到三楼敲敲门,假装是找人的,顺便往里看几眼。不可能有奢望能够走到里面参观一下的!毕竟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回过这里了。
然而我们还是继续往上走。我们爬上三楼半的平台,在那里能够俯视到故居的阳台。阳台被不锈钢围着,里面晾着衣服。
现在还是中午时分,阳光照不过来,但衣服都已干得差不多了,被不时吹过的风吹得前后摇摆。卫生间的门开着,显然这家租客的习惯并不好,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家臭不可外闻,卫生间的门应该时时关着。我们在这里租房时,我就因这事被妈妈骂过很多次。
在阳台靠近平台的地方堆放着一堆杂物,同以前我家的格局一样。记得有年圣诞节我就在那堆杂物上收到一个卡片,里面写着“happy chrisimas to周乙”,而且卡片一打开就会唱happy chrisimas的歌。我一看那爽利的字迹就知道是刘丽写的,于是到了约定的时候我就喜不自胜地到卡片上写着的地点去见她。
我那时候还没追到她,所以她的主动约我出来见面使我十二万分的兴奋,以至于离开那堆杂物前不小心裤脚挂到了一根钢丝。钢丝一被我拉走,那堆杂物就跟着“唏哩哗啦”地跌下来到处都是。
我站在三楼半的阳台上耳边似乎回响着“唏哩哗啦”声,回忆里的兴奋似乎又涌上来了。
杂物和卫生间之间是就是厨房的窗户,窗户打开着,我能够看到里面还是没什么变化,只跟巷子里那些墙壁一样变黑了些。菜刀、砧板、油盐酱醋等等,却与我们家在不一样,他们把它们摆得乱七八糟,还有一些菜叶子、烂菜根散乱着到处有。
菜刀放在砧板上,砧板上有一些切好的菜没收起来,似是这家主人刚刚在切菜,却忽然有事出去,没来得及收拾。
我的脑子里浮现有段时间我想学炒菜,就站在厨房里看着妈妈切菜,看着她炒菜,妈妈厨艺高超,我眼睛看得直直的,妈妈就讲说着这个菜要怎样怎样炒要注意些什么,切菜的时候要怎样才能切得快,手势要怎样才能做到用刀快、准、稳,切出来的菜既好看又好炒,还有洗菜的时候要注意些什么。
这些记忆纷至沓来,一股脑地涌上来,让我处于呆愣中。
4
楼梯上忽然传来了蹦蹦跳跳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一串钥匙碰撞的“叮当”声,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三楼。
我们悄悄地像两个做小偷的人把头像只鸭子伸长脖子一样伸向能够看三楼右手边门口的地方,果然看见一个小女孩在拿着钥匙开门。
门开了,小女孩连钥匙也没拨就蹦跳着进了房间。我们有些意外,这就好像小女孩是专门来为我们开门的一样。我们两眼瞪两眼了有一分钟,才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但这种事情终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进门里。门对面就是一间复合板围起来的卧室,这间卧室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属于我的。但由于这房间不面向阳光,阴暗,潮湿,而且空间小,床小,我就想搬到蓝色窗帘后的那个卧室里去睡。
上午十点钟到下午四点钟,蓝色窗帘后的那个卧室里有阳光斜射进来。休息日坐在阳光下看书是不可多得的享受。而且房间大,床大,晚上睡在床上不用担心会掉下床,滚个五六滚都不会滚下去的。
我跟爸妈提出想搬进去时他们不答应,说两个人睡大床,一个人睡小床是应该的。我才不管这些理由呢,于是我就闹,闹了一个星期,爸妈还是不答应,于是我就逃学,我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不给我换房间我就不读书,于是我就遂了愿。
门的右手边是厨房、阳台、卫生间,我们刚刚已经看过了,于是我们就走向左手边,首先是一间会客厅,会客厅往里就是蓝色窗帘后的房间。会客厅里地面还是水泥地面,坑坑洼洼。
我们租在这里时,每到热得风扇开起也没用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就把这个会客厅地面洗得干干净净,洒上水,经常是中午就搞干净,晚上多洒几遍水,让它变凉,这样,再把风扇打开,晚上睡觉就不会热醒了。
我扫了一圈会客厅,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和我在时不一样了,电视机比我们用的那台大,餐桌颜色不同也略大了一样,墙壁上也重新粉刷了一遍,挂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其余的东西都没有重样的,只有地面,还是老样子,还有着我家的气息。
我看向窗帘后的房间,也就是最后一个房间,小女孩也正好在这时看向我们这边。一见有陌生人,小女孩就瞪大了眼睛。女友马上迎过去:“小女孩,这是你的家吗?”
小女孩点头,但眼睛还是瞪着我们。
女友说:“叔叔阿姨是来找一个姓周的叔叔的,不知道你认识吗?”
小女孩点头,眼睛眨了一下。
我们却有种荒谬的感觉,难道这里真有和我同姓的,而且是小女孩认识的?
女友继续问:“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我们是他的朋友,听说他住在这里,但是不知道在哪里,所以只好问过来了。”
小女孩说:“就在我家对面,不过周叔叔白天都在公司上班,晚上才会回来。”
“那阿姨叔叔可以在这里喝杯水,等一下他吗?”女友打算在这里坐一下,如果在家的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大人,那这种问题真是白痴,而且如果是大人根本就不会让我们进来。这次真是幸运!
在女友和小女孩说话的时间里我就观察着这间对我有重大意义的房间。这房间里还是那张大床,还是那张书桌,也许现在是那小女孩的书桌了吧。其余的行李箱、鞋子,等等,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床和书桌是我最有印象的东西,如果我们这次来不仅仅是来拜祭的,有可能我会想要把这两样东西都买走。
高中时,每天晚上我都在那书桌上读书写作业,累了就在那张床上躺一躺,有时,一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然后爸妈就会进来帮我关灯,盖上被子。
任性的我总是留些麻烦给爸妈,留些担心给爸妈。现在书桌和床散发着熟悉的气息,好像我的老朋友一样让人感觉亲近。
也就在这间房间里,在那个晚上,我时而站在窗户口望着漆黑的天空,时而在房间里逛圈,走来走去。
我的心里在纠结着:我没能考上重点本科,只考了个二等本科,刘丽就在那晚上跟我分的手,她说我是重点大学你是二等本科,我们怎么走在一起呢,况且我以后要嫁个有钱人,我们根本就不会有可能的。
是啊,那时已是个大学生遍地走的年代,家庭条件不好无房无车,自己高考成绩又不好,以后怎么会有钱呢?!
于是我就在那个房间里走来走去,逛了无数个圈,看穿了无数个天空。
我思考着,成为遍地有的大学生只不过是个连美女也保不住的无产阶级,那么为什么不干脆一点,不读大学直接成为无产阶级呢。大学学费这么高,爸妈天天为钱吵架,假如我真有能力,一样能从无产阶级爬上有产阶级,假如我只是个孬种,那还不如直接帮爸妈省着这几年大学的学费。
思来想去,打工无非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就这样产生了。
正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一大声:“你们是谁啊?”把我叫醒了。
我陷于沉思中没有注意到外界,女友急于应付小女孩也没注意到外界。小女孩听到这声音到兴高采烈地跑到那个出声的中年妇女身边,口中亲热地叫着:“妈妈,妈妈,叔叔阿姨是来找周叔叔玩的。”
小女孩的一句话为我们打破了尴尬。中年妇女却把小女孩拉到身体后面,眼睛戒备地看着我们,说:“他要晚上才会回来。”然后闭着嘴巴,眼睛看着我们,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塑料袋的菜,身后护着小女孩。
我们知会了她的意思,读懂了她的眼神: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要知道的,你们又与我们没有关系,那请你们自重,请你们最好离开我的房间,离开我的女儿。
我们只得离开这里。我们离开时,中年妇女眼睛一直看着我们,小女孩一直被她用一只手护在身后。
我们一走出门,还没转身,身后的门就“砰”地关上了,连一句谢谢我们也不及来说,连一句再见也没互道。一声“砰”把我们和她们隔在了两个世界。
我们沉默地走出楼梯。我却又陷入了沉思:那次弃学打工把我爸妈急得天天给我上政治课,政治课不行就骂着,反正各种方法轮着来。
在他们的心里,大学还是一个崇高的地方。可是我执意不改,最终是我离家出走外出打工,独留爸妈在家里急白了多少头发。
现在想来是多么的不孝!
每个父母都是这么地关心子女,在陌生人面前像护牛犊一样护着自己的女儿,在厨房里一边辛苦炒菜一边辛苦为子女解说如何炒菜。而儿子却为了一时的意气,一时的失恋,让父母操碎了心!
如今,有一个我没房没车也愿意跟我走的人。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曾经我失去的都得到了。
过去的记忆已经鲜活过来,连成了线,但也是该把他们像一本书一样收进人生的藏书馆的时候了。我已经从过去的茧中破出,那么,茧就应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