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屋檐下,要在这里等一个约好的人。
原本明媚的天,此刻偏是要下起雨来,便不知那人待到几时才来。
那人本该是他的妻子,却是在他落榜后嫁与别家。是该有这样一场雨,来作为是荒唐过往的祭奠,如今他负了功名,却不能再负了她。
她出嫁那天,专程来后门见他。大红描金的牡丹在拖曳的裙裾上翻卷开来,竟是叹不尽的雍容华贵。
她抬眼仔细的打量他,伸手触了一下他的眉心:“你若来寻我,我便随你逃。”
过了半晌,她果然来了。褪去了夫家华丽的锦衣,布衣素颜踩着矮墙边的泥泞慢慢自街口走来。
他侧身撤下伞,忙去迎她。却不料他等得太久,只踉跄几步双脚便酸麻动弹不得。
也好,也好,她一贯不愿让他看到狼狈的模样,给她些时辰容她慢慢将一路行来的疲惫稍作歇缓。他便收了伞倚在这店墙边,静静地看着她走进身旁的小店来。
这灰蒙蒙的天色一直不见晴,看她也似不急,随手将一路携来的竹篮放在膝边,扶着窗框悠悠地坐在矮桌旁。
她像是在出神,眼神变得飘忽起来。戴在手腕处的白玉镯子随着手指摩擦口杯在桌沿磕出尖利的声响。
良久,她抬手从竹篮里捧出一个紫木的匣子。慢慢板起锁扣,手指用力打开匣子,取出一把琉璃梳。
琉璃梳,弯月的形,三十二根镀了金的梳齿。初遇时,她总是随身携着一柄梳将她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他便掷千金为她换得这柄绝无仅有的琉璃梳,许她日夜梳发,白头偕老。
每次相见,他必要花尽心思讨她欢喜。他淌过浅溪为她摘取对岸的桃木。想来持在手中供把玩的花枝待不了一日便干了,他便细细磨刻了一夜,为她打制了桃花模样的步摇。
这也不是寻常的步摇,用了上好的玉石玛瑙镶边,金丝银线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心思,晶莹辉耀,为她簪于发上。
玉镯、玲珑、金钗、荷包……
那时候也是浑了心思,挥霍无度为博美人一笑,却是不曾为今后做打算,直到失财落榜,他家道中落须得资金周转。
云纹金簪,是他寄予她的最后一件相思器,簪中藏有一张存有万金的银票。
那个时候,她已经很难出来见他。她拔下金簪慢慢收入袖中,仅在后门与他坐在马车听了半刻钟的雨打新荷,神情却看不出喜怒。他终是羞于启齿再将金簪要回。
而今他突然满心感激,她带着财器赶来与他同行,必是早已思量今时之劫,怕他挥霍无度才贴心保管。
渐渐回过神来,眼看着她亦是休整好了妆容,慢慢站起身来将紫木的盒子重新放入篮中后走出店门。只是她径自向前走去,贴身擦过却好似看不见他。
他一时诧异,出声唤她,她竟也未听到一般。
她默默在前面行着,随着她走过一小段崎岖的小路,看着她在一座小小的坟前突然坐倒在地。他赶忙追上前去扶她,却在低头的那一刹那突然怔住……
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双细长柔软的手紧紧捧住了他的心脏,头顶的雨就突然变成了针,在他仰头的时候引线锁了喉咙,耳边的风突然就成了嘶哑的呜咽。
墓碑上的名字再熟悉不过。
那是他自己的碑。
他伸手触及墓碑,眉尖就突然剧痛起来,抬手一摸却是满掌的血。那血迹迅速渗入肌理,沿了脉络穿透心肺,痛的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
恍恍惚惚间他突然忆起来,那日终于还是下了大雨,他在山脚的小店门口等她不得,便趁夜去寻她。后门一直亮着灯,等到他来,门便开了。
历尽万苦见到她,她却是一心致他于死地。
在众人面前,她满脸怒容的走向他,用了他赠她的金簪刺穿了他的眉骨。她以他的死来证明她作为新妇的清白。
想来在她婚聘那日,她抬眼打量他,看着他双手指甲里乌黑的油腻和磨破边的袖口。
“你若来寻我,我便随你逃。”她娥眉一挑,三分是笑,七分是讽。
原来如此。
雨像是快停了,他回过神看她。她坐在坟前神情漠然的甩手将紫木盒丢到火盆里,烟火突然狂肆,火焰都窜入他的耳喉。
他终于还是俯下身子,握住了她拨挑冥纸的手。
想问她,既已相隔山海,为何还要来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