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十七
多年后,沈复仍记得十三岁时与母亲归宁那一日,他看着芸娘在窗下的倩影出了神儿。轩窗外的芸娘,粉颈低垂、身姿婀娜,一双素手在绣绷上灵活舞动,眼眸顾盼神飞间,像是浸含着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芸娘是沈复舅家的女儿,自幼善女红、工苏绣,儿时没了父亲,她便做绣活儿贴补家用。“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后来,沈复在《浮生六记》里用这一句话代过芸娘儿时的岁月。可他知道,这句子没写出的是芸娘童年的哀苦与艰难。五岁便没了父亲,跟着母亲带着弟弟在家里过活。母亲年龄大了,做不得繁重的活计,于是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便都仰仗芸娘十指绣活儿。年轻的姑娘们做绣活儿,多是为了自己穿戴或是给情郎做物什。而芸娘日夜描样子缝针线,是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男人遇到这般美丽温柔、心灵手巧又身世坎坷的姑娘,往往会升起爱怜之意。怜她久了,便也不觉成了依赖,成了爱。他想把芸娘接回自己家里,跟她作诗唱和,让她为自己绣衣缝被。从此再不让她为家人的生计发愁,可以一辈子做他受宠的妻。他想要给她,此生最好的爱情。于是沈复告诉同行的母亲:“若为儿择妇,非芸娘不娶。”
母亲先是惊诧,继而莞尔。如此亲上加亲的好事,也是家门的造化。沈母退下手中的戒指,戴在芸娘手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对璧人。他痴痴地冲她笑着,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这一世的幸福。她含羞半低头,粉面艳艳似三月桃花,眼波清清如春日溪水。偶尔四目相对时,芸娘神情里的羞涩缠绵之态总让沈复沉醉其间不能自拔。
后来,沈复便常自己去舅舅家。芸娘见沈复来,总会细心地在房里为他准备好暖粥、小菜和点心。她把沈复让到自己屋里,问他点心、粥品是否和口味。两个少年就这般从暖粥小菜,聊到诗文词章,聊到芸娘将来嫁入沈家后的生活,憧憬这一世的细水长流。甜甜的粥里像是开出一朵花来,香味流转过两个孩子的少时年华,绵延至漫长的流年岁月。后来有一次,沈复在芸娘屋里吃粥,被进来的表哥撞见,表哥哈哈笑着说:“平日里我来讨粥喝,芸娘都说没有了,原来是要留给你吃。”好像少年心事被无意戳破,芸娘羞得抬不起头,沈复赌气说再不来这个表哥的家。少年意气,再想起也总觉可笑。有芸娘在的地方,沈复岂会当真不来呢?可是后来沈复还将这件事认真写进了《浮生六记》,读这一段时总觉他像是在有意炫耀,炫耀他的芸娘只待他一人好,只为他一人熬粥吃。
终于,沈复铺就十里红妆,看芸娘着嫁衣款款而来。那是他的妻,宛如一朵红莲飘荡而来渐行渐近,漾开了满世界瑰丽绚烂的红。洞房时,芸娘伴其夫读《西厢》,品评书中词文和人物。她本就是聪慧的女子,沈复自小就听说舅舅家的表姐芸儿“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聊到开心时,芸娘回眸微笑,这一笑便惹得沈复只觉一缕情丝摇入魂魄,于是拥芸娘入帐,不知东方即白……“不知东方即白”,后来写书忆起时,沈复用这短短六个字代过洞房一夜的帐中温存,这此中光景,想来应比《西厢》更为旖旎。他的迷醉,她的娇羞,化入东方的蔼蔼晨光,一夜的终了,是一世漫长温柔的开端。
婚后一个月,沈复便要启程回书院读书。乘舟离开芸娘之际,正值桃红李艳、争奇斗妍之时,日光晴好、波光潋滟,天地一派明媚的景象。沈复却无心赏这花团锦簇的辰光,心中只觉林鸟失群,天地异色。良宵苦短,怎奈才一月便要奔往书院;红烛梦长,唯愿之后年月日日有芸娘相伴。
沈复芸娘婚后居于“我取”轩,小院里浓荫覆窗、人面俱绿。他们在这里谈诗词、论文章。两人聊到古代诗人,觉得“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诗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她是他的妻,亦是他的友。她为他洗衣缝被,也同他品评诗词文章。纵是贤妻亦娶,终归良友难寻。此生得芸娘如友般的妻,既有了一世的安稳,也不枉了一身才华学识。
中秋夜,他们相携游“沧浪亭”,秋日温柔的夜,微风像是从袖底而出,月光在湖心荡漾流转。轻风抚面,似在心间温柔而过。她倚着夫君的肩膀,仿如倚靠着尘世里最平凡却又惹无数人艳羡的幸福。“沈郎,下一世我们还能做夫妻一起游湖赏亭吗?”她喃喃问道,话一出口却有些后悔,如此小女儿心思的话,让他该如何回答呢……“好像在前世时,就已然听你问过这问题了啊。”他是智慧又温柔的郎,不敢承诺她下一世的相守,却定要给予她此生此时的幸福。如此机智又暖心的答复,惹得她不禁笑出声来。或许有前世相约,才有了今生相伴。若是今生足够幸福,也何苦去想下辈子的聚散呢。他轻抚过她的发,发香醉人引他俯身亲吻……如此佳人良夜,驱散了俗世繁杂,放佛世间只余沧浪一亭,亭中只有沈、芸二人。所谓的鸳鸯伴侣,大抵就是如此吧。
是的,于沈复而言,芸娘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是俊俏温婉的贤妻,更是可以一起“课书论古,品月评花”的友人。女人若只懂得为丈夫缝衣做饭、暖床温被、生育儿女,那只能算是做到了贤良妻子的本分,却不能真正成为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珍爱之人。贤妻若亦能如友,方可真正走进男人的生命。一个才华卓越的男子,一生寻求的也是那个能与他灵魂相通的人,而不只是一个会做饭生子的妻。
而芸娘,恰是这般温柔贤良又智慧通透的妻。为妻,她可将家中打点停当,把平凡生活过得一派诗情画意,让沈复这个才子文人在家中也能赏到风雅趣味。因沈复弟弟娶亲,他们搬出雅致的“我取”轩,去一个小巷子里租房而住。虽家境不甚富裕,两人却过得极有滋味。芸娘在院子里自己种菜,收得青绿菜叶再亲自下厨为沈复烹调佳肴。她也会自己织布缝衣,再以自幼便习得的苏绣给衣裳绣些风雅又喜人的图案。于是在这个小院子里,两人只觉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从此不必做远游计。闲时,他们也会柳荫垂钓,持螯对菊。芸娘在院子里植了菊花,中秋节时便把母亲接来一同赏菊吃蟹,家人围坐,和乐融融。为友,芸娘不仅可与沈复谈古论今、品评花月。她还会着男装,同沈复一起出门夜游。如此一对佳偶璧人,就这般守着一间屋,一畦地过一生,也当真是一件美事。
芸娘还是一个极善发现生活妙趣之人。夏日,她看到荷花晚含而晓放,便于夜里用小纱囊取茶叶少许,置于荷花花心中,第二日佛晓时取出,再煮泉水冲泡,茶香中便带了荷味。她把如此冲泡的茶端给沈复,沈复轻拨茶盖,香味儿绕转鼻间心上。二人一同赏荷度夏,他只觉荷花菡萏,却也不及身畔芸娘的美。香飘缠绵,情谊缱绻,俗世的美好尽被这一对良人得走。
芸娘为夫君泡茶,沈复便为娘子刻章。于是,沈复刻了印章“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一人一个,以为往来书信之用。后来沈复为家中生计出门远行,二人便日日书信往来。他把在外游走的趣事讲给她听,她告诉他家中荷花已开,君可归来泡茶赏荷。那时鸿雁往返,车马很慢,他们终日只念着心中一人,盼着一个人的信,那枚图章也印在每一封的墨香情愫间。
然而,世事也总难全。二人独立门户后,家中境况愈下。芸娘生了一儿一女后,身体也愈加不好。她知自己身体早已不如当年,脸上也总是病容,怕不能好好服侍沈复,于是还想为他纳妾。这一晚,芸娘点上蜡烛,燃上茉莉熏香,叫来长得周正的小丫头在屋里服侍。茉莉香最是迷人,烛光忽明忽暗,摇曳了沈复的心神。芸娘推小丫头入沈复怀中,笑道:“请君摸索畅怀。”芸娘含笑完成她自己的安排,我却难想她当时的心境。近在咫尺之处,看着此生最是依恋的夫君怀抱小丫头情谊迷醉,纵是自己的安排,心中也应是惆怅难言吧。烛火摇曳,昏暗了芸娘的婉转情愫。
她以为纳妾便可帮她留住夫君,可她选中的妾却被有钱人家抢走。而沈复,此时也在外因一个雏妓“貌似芸娘”而总是出入烟花之地。芸娘的病越来越重,终在四十岁时便撒手人寰。
是的,她死了。她死,未必只因病痛折磨。年老体衰,如花容颜和娇美姿态具已不再。她觉沈复深情转薄,于是只得日日烦恼,徒增伤心。心在一天天的等待与失望中渐渐老去,真的老了,那份爱,也就随它散了罢。怎奈它早已随了经久流年,沉溺于心中每一个角落。怎么散的去,怎么抛得下。可是,留不住他了,那便只有离开他。而世间到处都是他的人,他的身影,怎么躲得开,怎么离得去。也罢,不如离了这世界。下一世有缘,再陪你过最美的年华……
那一夜在沧浪亭,他没有给她下一世的承诺。而她却要怀着对下一世的期冀,才敢离了尘世,一个人去度轮回。
终于,世间只剩他一个人。他想起芸娘种种的好,写下《浮生六记》记生平事,而这生平却事事与芸娘有关。再也没有人为他准备合口味暖粥小菜,没人肯女扮男装与他夜游玩闹,也没人能烹得有荷花香的茶给他喝了。往事如此温柔,写完时他放下笔,望向窗边。轩窗外,好像又看到芸娘低头绣花,仿如当年初见……还是要释然吧,这浮生一世,前半生有芸娘在身边,后半生有回忆伴左右,终也不算枉过了罢。到底,是她给了他此生最好的爱情。
弥留之际,他眼前是多年前夏夜的荷塘。花瓣粉嫩,芸娘乘舟于其间,偶尔抬头冲他笑,而他却在流泪……芸娘,下一世,换我为你煮茶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