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藤萝心
01
“爸爸，给，这是给你倒的水！”儿子亮亮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捧着我的玻璃水杯，踉踉跄跄地从灶房进了屋。
“我的亮亮真的长大了。”我强忍着疼痛，爬了起来，靠着被子坐在床上。
初秋的天气，在连着下了几天雨后，竟然又冷又潮。
昨夜也不知是怎么了，我那被截肢的右腿，在假腿与关节连接的位置，异常疼痛。我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有入眠。
“爸爸，你的腿好些了吗？今天是我的五岁生日！你忘记了吗？”亮亮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问。
亮亮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儿子亮亮五岁了，那意味着，我被截肢，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了。
我环顾着这个屋子—也就是我的婚房里的一切，不禁泪流满面。电视柜旁边放着的我和媳妇的婚纱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了，白色的实木衣柜，竟然已经开始泛黄，屋子里的两个窗户上面挂着的窗帘，因为好长时间未洗，已经能明显看到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灰尘。
原来，太久太久已经过去了。
02
我叫吴帅，出生在西北地区一户最普通的农民家庭，名如其人，以前的我，身高一米八，体格健硕，虽谈不上帅气逼人，也算是个眉清目秀的帅小伙子。
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在家中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哥长我四岁，二哥长我两岁。
我还有个算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叫做芳芳，她家在我外婆家附近。小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她，那个时候玩过家家时，她就经常扮演我的媳妇。
而我也说过，长大了就会娶她。
小的时候，村庄里的人都很羡慕我们家，生了三个儿子，人丁兴旺。然而，等到我和两个哥哥慢慢长大起来，村庄里的人，又开始都为我们三兄弟的婚事发愁，甚至见到我的父母，便不无同情地说：“唉，你们家三个小伙子，这负担也太重了！”我这才发现，村庄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一则村庄里大量的姑娘都外出打工，很多甚至嫁到了更为发达的南方地区，回到我们当地的越来越少。二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我们当地，娶媳妇的彩礼年年攀高。
我的父母在连续两年相继帮大哥和二哥娶了媳妇后，几乎掏空了整个家底。
而我仅仅比二哥小了两岁，年纪也确实不小了。眼看着父母为我的婚事焦急地不知所措，眼看着我在相亲10多次，次次都因家里穷而导致相亲失败，母亲甚至哭红了双眼，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上门到别人家里，当上门女婿。
父亲起初死活不同意，但是他也知道，他根本没有钱，再来帮我娶一个媳妇，便只能坐在院子里，闷着头抽烟。而母亲在那个夜晚，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低声道：“儿呀，是我们对不起你。”
“妈，没啥！我去了别人家，也算是有了媳妇，你们就再也不用替我着急了。”我安慰母亲道。
这天晚上，我就骑着摩托车去找芳芳了，我带着她在河堤边走呀走，然后将我想当上门女婿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半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说，她的家人也确实不会同意她嫁给我的。一则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娶不到媳妇，父母还指望着她嫁个有钱人家，多要点彩礼，为儿子娶媳妇呢；二则她的母亲一直希望她嫁个独生子，我明显也不符合条件。
只是那晚，我们约定，都要好好生活。
03
很快，经过媒人的说合介绍，我便认识了邻村的女孩杨星星。
据媒人介绍，杨星星的爸爸是承包盖房子工程的，家庭条件很不错，但苦于家里只有杨星星和妹妹杨月月两个闺女，便打算替杨星星招个上门女婿。
第一次见杨星星时，她披着满头染黄的头发，戴着个很夸张的大耳环，有点杀马特的风格。说实话，我总感觉她不太像那种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姑娘，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
但是，她真的长的很好看，浓眉大眼，跟我最喜欢的那个明星章子怡还有几分相似，而且，一番聊天下来，我发现她挺热情的，我们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互相留了手机号码，约定之后再联系。
后来，我隔三差五地约她去镇上吃砂锅，约她去县城玩，她都没有拒绝，甚至我牵起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一来二去，我们之间越来越熟络，我似乎也喜欢上了这个热情的女孩。
“吴帅，你是我认识的男娃中，长的最帅的！我就是外貌控，所以，我觉得你真的很适合我。”杨星星对我也很满意！
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就这样，认识仅仅三个月，我们便结婚了。准确地说，是我嫁给了她，嫁到了杨家。
而就在我结婚后没多久，我听母亲说，芳芳也出嫁了，嫁到了邻村村长的儿子。
04
新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
杨父和杨母对我都很好，一口一个帅帅的叫着，杨父曾在村庄人面前开心地称，他自己终于有个亲儿子了。杨母在洗衣服时，甚至连我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袜子，也帮我洗了，弄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正在上初中的杨月月更是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我突然有些恍惚，觉得他们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爸妈和妹妹。
而杨星星似乎很依赖我，我和杨父去仅有的几亩地里浇水，她中途都会跑去送饭。我去县城里面办点事儿，她总会提前问到我的下车时间，在村口的车站那里等我下车，然后挽着我的手一起回家。
而我很享受这种被她缠着的感觉，总而言之，我觉得杨星星除了比较娇气，玩心比较重，整体来说，对我还是挺好的。
其他时间内，我就跟着杨父学工程施工，学最基础的泥瓦匠的本领。因为杨父说，他要把他积攒了一辈子的手艺传给我，于是，之后，每次承包了工程，都会带着我。
没过几个月，杨星星突然每天早晨起床就呕吐不止，脸色特别难看，我连忙带着她去医院看了看，检查结果说是她怀孕了，我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把抱住杨星星，四顾无人地在医院的B超室门口，一连转了几个圈圈。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也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有家，有老婆，有份望得见，有奔头的美好生活。
05
杨星星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跟着杨父出去包工程干活的时间也一天天长了起来。
我每天都热血高涨，因为我想为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多挣点钱，我也想尽快在这个家里立足。
只是，意外终究还是来临了。
那天，我在干活时，不知怎么的，脚下打滑，一脚踩空，竟然从近2米高的支架上掉了下来。
那一刻，我的人还是清醒的，只是感觉自己的双腿，火辣辣地疼。我痛苦地喊了出声。
一旁的杨父和其他工友连忙将我送到了县城的医院，县医院的医生替我简单做了止血后，却因我的病情太重，拒绝接收我，而是建议我去条件更好的市人民医院。
之后，我就晕迷了过去，等我迷迷糊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市人民医院了，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蓝色口罩的医生，用普通话严肃地告诉我，我的左腿伤情很是严重，伤口已经感染了，如今只能截肢了，否则我的性命堪忧。
“截肢，天呐”我只感觉到自己脑袋嗡嗡地响，我转过头，看到我的父母坐在旁边，泪流满面，还有杨父在一旁，满是愁容。
“星星呢？”我费劲地挤出这几个字。
“星星昨晚就生孩子发动了，已经在县医院住院了，只是孩子还没生下来，帅帅呀，你还是考虑截肢吧。”杨父缓缓地说。
我的母亲此时已经哭红了眼睛，她轻柔地拉着我的手说：“儿呀，先给你做手术吧，保住命要紧呀。”
就这样，当天我就做了截肢手术，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在我截肢手术那天，我的儿子亮亮出生了。
06
回到家里后，杨父和杨母将我安顿在了我自己的婚房，而早在20多天前出院的星星，回家后就一直住在了后院的炕上。
一个月后，出院回家的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亮亮。
亮亮的眼睛又黑又圆，耳朵也是远远的，像极了我的媳妇星星，我看着他睡熟的样子，内心涌起了无限的柔爱与温暖。
星星撩起我的裤腿，我那根假肢左腿就赤裸裸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呀”地喊出了声，然后问我，还痛不痛。
其实，人的器官天生对外界的异物具有排异性，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但是我每走一步，腿部与假肢的连接处都会有钻心般的疼痛，可是看到还未出月子的星星那满脸的憔悴，我苦笑了两声，告诉她不疼了，一点儿也不疼了。
只是，之后，我每每再想多抱抱亮亮时，星星却都不怎么愿意了，只是叮嘱我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
07
我已经记不清楚，星星是什么时候开始冷落我的。
只是我发现，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才三个月大的亮亮哭几声，就能惹来她的一顿臭骂；杨母做的菜稍微不合她的胃口了，她就能絮絮叨叨地抱怨一整个下午；就连她一向亲近的妹妹月月，她偶尔也会冷嘲热讽几句。
只是，她对我却截然不同，她没有骂过我一句，但对我确是彻头彻尾的冷漠。
譬如，我伸出手去触摸她的手时，她马上像被电击了一般，迅速地抽回她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再譬如，我跟她说话时，她明显很不耐烦，而且她的回答永远都是“恩，哦，好。”这么简单的字，甚至我都记不清楚，截肢后，她跟我说过几个完整的句子。
而我也来越发现，自己在杨家，越来越尴尬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工地自然是去不了了，连地里最简单的活儿，我也没法干了，我也不愿意出门，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邻居那些异样的目光，因为在这方圆几十公里的村子里，我还是第一个装假肢的人。
所以，我几乎成天躲在婚房里面看电视，到了饭点时，就跑到后院的大屋里，和大家一起吃饭。
在村子里，别的人家有小孩子出生，都是热闹愉悦的，只是我们家，却永远都像罩着层厚厚的阴霾，挥之不去。
07
有一天，我在婚房里面午睡，却意外听到了杨父和另外一个村民的谈话。
那个村民说：“哎，你家那女婿出了那事情已经大半年了，他往后打算做什么呀？总不能一直躲在家里吧。”
杨父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他现在已经是个残废了，能做什么呀，哎，我就权当是自己养了个混吃等死的儿子吧。”
接着又是那个村民沉重的叹息声。
躺在床上的我，把自己的头拼命地塞到了被窝里，放肆地大哭起来，命运呀，怎么对我这么残忍。
后来，我就开始打听镇子上的食品厂里面有没有适合我这样的人干的工作，打算找份工作，我心里想的是，只要我能找到工作养活自己，或许星星就会重新喜欢上我。
可是，过了没几天，我突然发现，星星不在家了。
我发了疯似地将家里面的所有屋子都搜了个遍，却都没有找到星星。
我又冲到了后院去问杨母，星星去哪里了。
杨母只是淡淡地跟我说：“她去广东打工了，总不能一家人都待在家里混吃等死吧。”
我心里清楚，她说的混吃等死的人就是我，可是如今，我不愿意离开杨家，因为离开了，我又能去哪里，家里的负担已经更重了，我坚决不能回自己的家。
08
星星不在了，亮亮又完全都是杨母在带，我越发清闲了，可是我又越发没有生活的动力了，成天便是躲在婚房里面看电视，到了饭点再去吃个饭。
春去秋来，时光如水静静地流，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眼看着亮亮亮亮已经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还会叫我爸爸了，我还是没能等到媳妇星星。
我也从邻居那里听说，杨星星早已经看不上我这个残废，在广东重新嫁了人，成了家庭。
只是，我却还一直傻傻地想着，这里有她的亲生儿子，还有她的亲生父母，她难道就舍得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直到亮亮5岁，她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09
亮亮五岁生日这天，我正在房间里面洗漱，打算带亮亮出去逛逛，却突然听到外面高跟鞋发出的滴答滴的声音，我连忙走出房门，发现是星星，星星走迎面走来。
几年不见，她却显得越发时髦，越发美丽了。而她的后面，还紧紧跟着另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和一个约莫看起来有2岁多的小女孩。
那个男人客套地和我打招呼，还伸出了一只手，打算和我握手，我并没有回应，他的那只手就尴尬地举在半空中，半响才放下去。
而旁边的星星看了看我，淡漠地说：“我想你已经清楚怎么回事了，你也知道， 我实在没法和一个装着假肢的残废一起生活，咱们抓紧把手续办了吧，我这女儿都两岁了，却连户口都没有呢。”
我没有说话，一切虽然都是在意料之中，可看到此刻星星那决绝的眼神，我的心还是如刀割般。
“妈妈，你是妈妈？”旁边的亮亮已经按捺不住，喊出了声。
星星低下头了，抚摸着眼前的亮亮的头，我发现，她的眼泪竟然已经开始滴答答在滚落。
第二天，我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
10
办完手续后，我就搬到了自己家里的老房子。
大哥和二哥这几年先后都成家了，而父亲和母亲一直同二哥住在一起，帮他带孩子，所以家里的老房子就空闲了下来。
母亲每天都会来老房子给我送饭送菜，每每过来，她的眼眶都是红红的，念叨着说她对不起我，如果当年不去杨家做上门女婿，我根本就不会有断腿截肢这个横祸了。
可是我却宁愿相信命数，或许命中注定，我就有这场劫难吧。
之后，小镇上的经济慢慢发展起来了，我发现，很多人经常抱怨乘坐开往县城的班车时，班车总是特别挤，还特别难等；而仅有的几个跑从镇子上到县上的私家车，远远不能满足镇上人的需求。
看准了这一商机后，我立即从大哥和二哥那里分别借来了2万元，用这借来的4万元，买了辆二手的汽车，开始专线跑起了从镇子上都县城，再从县城回镇子上的车。
刚开始时，镇子上的人还不大敢坐我的车，担心我这左腿都是假肢的残废开不了车，时间久了，他们却都发现，我开车技术很好，而且服务态度还很热情，便慢慢都愿意坐我的车了。
所以，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我就还清了买车时的借款，到了年底，除去所有的开支，我竟然结余下来整整5万元。
11
第二年春天，我意外从母亲口中得知，我的那个青梅竹马的恋人芳芳因为嫁到村长家里整整八年了，都没有怀孕，现在已经被赶回娘家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觉很心痛，连忙开车到了她的娘家，果然见到了她。
七八年未见，她还是那么清瘦，只是当年的眼神里满是纯真，如今却多了许多沧桑。
她同我聊起了她这几年的遭遇，聊起了她在婆婆家里，因为不孕遭受婆婆欺负，丈夫冷落的种种，我也聊起了自己在杨家因为截肢而遭受的各种冷眼，聊着聊着，她竟然趴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哭了起来。
后来，我去县城跑车回来，但凡带了卤肉，烤鸭等好吃的时，通常都会给她送一些去。
半年后的一天，我再去给她送一些卤肉和凉菜时，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问我：“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我们重头开始好么？”
我没有回答她，并非我的心里没有她，只是如今我已经是个残废人，我觉得对于我这样的人，谈恋爱，谈婚姻都是奢侈，而这样对她好，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只是，有一天晚上，她竟然主动来到了我的老房子里，还不肯走。
我卷起了裤腿，将那根明晃晃的假肢赤裸裸地露在她的眼前，企图吓走她，可是她反而轻轻地抱着它，然后呢喃着：“你是瘸腿，而我不能怀孕，就让我们两个相互依靠，过完后半生吧。”
我没有再拒绝她，那晚，我们就在一起了。
12
半个月后，我们在小饭店里面包了两桌酒席，举办了个简单的婚礼。
婚礼那天，杨星星竟然来了，她递给了我一张卡，说里面有5万元，就算是她补偿给我的吧。
此时，看到杨星星，我的心里却已经波澜不惊了。
我没有收下那张卡，而是让她把钱留给儿子亮亮，因为这是我这个父亲唯一能做的了。
结婚后三个月，芳芳竟然怀孕了。
而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芳芳终于告诉了我，她当初不孕离婚，并非是她的原因，而是她前夫的原因。而且，她的前夫一家人对她都很好，但是她得知我截肢的遭遇后，就主动提出了离婚，一是她确实不太想过没有孩子的生活了，二是她真的心疼我，想陪我走完错过的后半生。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没有想到，如今的我，竟然能收获这么一份纯真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