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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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幸运降临,有时候是有征兆的。

最近几天,邻居们总说张宝根脸泛红光,肯定会有喜事。但他嘴巴皮子硬,乐呵呵地回答:“能有什么喜事?彩票一次没中过,股市一直在走熊,阿凤早就结扎了,家里的小子还在上初二,要有喜事儿可就麻烦了。”

张宝根向来嘴贫,可心里鬼点子多。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在思忖,还真别说,最近左眼皮子总是跳,人都说左眼皮跳财,难道真会走财运?难道是自家的小饭馆生意会变好,还是驾校可以招到更多学车的学员……

早些年,城市也好,县城也好,还未形成太多整体规划的概念。张宝根夫妻俩是早期随父辈从山西逃难迁徙至东苏旗的一批住户,原本居住在牧区。那时二人刚结婚,便瞅准时机,钻了政策的空档,请相关领导吃了饭送了礼,得到默许。张宝根亲自动手,又请了牧区的几个亲戚,在东苏旗西郊区十几里地的大路边,又是打土块儿,又是和泥巴,干了整整两个月,盖起了连排土屋。

他家共盖了两套六间房,一套算是他们自己的新房,一家三口用来居住,另一套打算给他家刚出生的小子长大后当婚房的。那个年代,像他们夫妻这样有远虑的人不多,但事实证明这些远虑其实都是多虑。后来旗里刮起了“经商风”,夫妻俩合计着将当了十年临时库房的儿子婚房拾捣改造了一下,开了家“锡苏人家”的小饭馆,平日里由老婆阿凤经营打理。

这东苏旗面积大,有三点四万平方公里,但人口稀少,大约三点四万人,平均一人约一平方公里,且多数人在牧区,旗常住人口只有七八千。大街上虽说不上饭店林立,但大大小小也有二三十家,张宝根夫妇俩并不精于算计,可以想象的到,位置偏僻又毫无特色的“锡苏人家”经营状况,并没有随着张宝根的脸泛红光而陡然变好,依然像从前一样,每天饭点的时候只有三三两两的过路客人光顾,生意不温不火。好在房屋是自家盖的,没有房租,且阿凤能干,老板娘、大厨、服务员一肩挑,挣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维持生计倒也不成问题。

张宝根早年随父亲一起跑运输。那时候的司机可吃香,人们都说,方向盘一转,黄金万两。可张宝根从他父亲接过方向盘的时候,没两年这一行当就没落了。

张宝根点子没踏好,但在运输行当里混到了人缘,顺理成章的成为市“碧海驾校”设在旗里分校的总教练,平时外称“校长”,实则是从学员的人头上抽一定比例的分红。那阵子有私家车的人不多,脸泛红光的张宝根没有从“一人一平方公里”的旗县里争得人头攒动的景象,报名的学员依然门可罗雀。好在他与老婆阿凤一样能干,驾校就他一人,集校长、总教练、教练的头衔于一身,挣一毛钱是一毛钱,都是尽落。他家早过了养家糊口的阶段,这些钱都被阿凤存进了银行,作为将来儿子结婚的彩礼钱。他们夫妻俩总是为儿子的将来筹划得超前了一些。

如果没发生后来的事情,张宝根一家子也可能会这么平静而忙碌地一直过下去。可是,该发生的事儿命中注定要发生。尽管邻居们关于脸泛红光的张宝根会走运的随口说辞说的早了一点,但是一年后,“预言”居然真的灵验了,他家与邻居家一起幸运地撞上了天大好运。

根据旗县规划部署,县城计划整体东西迁。他家西面一公里半的地方被规划成旗县政府,对面规划成人民医院,门口的道路规化为新县城主街道。他家的位置一下变成了黄金地段,由于从前盖的房屋歪七扭八,确实有碍观瞻,且因扩展马路需要,街边的所有住房商铺都要被整体拆迁。

当然,拆迁的条件异常优厚,有住房的用户被统一分配至新盖的楼房,住房面积按1比1.5补偿。商铺则被统一移至集中规划的商业区,按面积分配商业店铺,或者按照商铺价格进行等价补偿。

张宝根请人算了一下,他的住房加“锡苏人家”店铺可以补偿三十多万元。2002年的三十万元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笔数目不小的巨款。

幸福来的太突然,张宝根被天上掉下来的“金砖”砸昏了头脑。他天天与邻居蹲墙角,甚至都有些荒废了教练的职责。他嘴里吸着玉溪,口里吐出来丝丝缕缕的烟,夹杂着对拆迁和补偿场景的美好憧憬,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2—

拆迁前,张宝根组织了一次家庭会议,对他家来说这可是具有历史意义的雅塔尔会议,不仅决定了应对拆迁工作的方针政策和具体措施,也决定了他家之后至少十几年的运程走向。

张宝根、老婆阿凤、儿子张鑫宇,围坐于平日吃饭的圆桌旁。张鑫宇对家庭的大政方针插不上嘴,自顾自地写作业,只是听到父母描绘未来的美好蓝图时,会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笑笑。

经过张宝根夫妻的充分讨论,这场家庭会议最终演变成了张宝根的一言堂。他说:“我不知听谁说过,人生就像吃甘蔗,从根部往上吃,越吃越甜,从上往根部吃,越吃越苦。所以啊,咱家要把眼光放远喽,要先吃苦。”

阿凤眼中含笑说:“拆迁赔偿是祖上积阴德,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咱都掉到蜜罐里了,哪儿来的吃甜吃苦的事儿?”

张宝根剜了她一眼:“又抢话了不是?软骨头的胆小,戴眼镜的弱视,长头发的缺见识,我看你都占全了。咱这吃的苦,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苦,是苦肉计的苦!我还不是为了咱家能多争一点好处?”

阿凤就笑着问:“就你那脑袋,初中连滚带爬都没上完,学员多了连学费都算不清,还苦肉计呢!我倒想听听,你打算怎么使苦肉计的?”

张宝根点了根烟,说:“你这是妇人之见,起义造反最后当了皇帝的,有几个是书生?那刘邦、项羽读了几天书?不能总这种眼光看人,我自有我的办法。”张宝根说着,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烟咽入肚子里绕了一圈,又被缓缓吐了出来,就这样将家庭会议的结尾变成了省略号。

张宝根依照在家庭会议夸下的海口,开始盘算,也一步一步实施他的计策。他找到左邻右舍,让大家结成联盟。他说:“这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绝佳机会,但也是一锤子买卖,老婆错过可以再找,机会错过就是终身,只要咱们团结一心,一致要求补偿100万元或者补偿面积提高到1比2,否则咱们都不在拆迁合同上签字,他们拿咱也没办法。县政工程都已经破土动工了,总不能再改动地方吧?放心,它跑不了。最后就得退让,双方各退一步,我就不信,100万元拿不下,80万总可以拿得到吧?”

能多捞点钱当然是好事。所以,众人在他一遍又一遍的鼓吹和忽悠下,也慢慢动了心,有七八个人私底下抱团,成了钉子户。张宝根很得意,那一刻觉得自己很像领袖。他对阿凤吹嘘:“看到了吧,这就是鬼谷子智谋中所说的纵横捭阖。”

阿凤剜了张宝根一眼。她总感到隐隐不安。

—3—

旗政府责令城建相关部门组成拆迁工作领导小组,专门应对拆迁过程出现的突发事件。他们深入基层,走家串户,宣传政策,又专门针对钉子户采取了诸多策略。比如,钉子户家里如有在政府部门上班的公职人员,就由领导专门找他谈话,让他去做家人的工作,工作做通了再回来上班。如果钉子户家里没有公职人员,那就查他亲戚是不是公职人员,他家里是不是有人办厂经商,有没有犯罪记录,不良嗜好,是不是在学校里读书……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

最后,眼瞧着与自己的结盟分化瓦解,分崩离析,左邻右舍都在拆迁合同上签了字,张宝根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人,孤独而倔强地与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对峙。

工作人员最后重新测量了他家房屋的占地,将门前屋后一些空地都匡算入他家的补偿面积范围之内,最后答应给他补偿40万。他心里一合计,狠下心来最后一锤子,45万,一个字也不能少!

工作人员很为难,这是市政建设。这样做违反政策,他们不会为他开这个先例,更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让所有赔偿人员都反悔翻案。

工作人员劝他,老婆阿凤劝他,儿子张鑫宇劝他,所有亲朋好友劝他。他们的话,张宝根觉得很刺耳,听不进脑袋里。开发商来过了,从旗县到部门的几级政府领导都来过了,依然是无济于事。

那天拆迁人员来了,推土机也随之突突突地开进住宅区。张宝根手里拿了一把铁锹,说谁敢拆他家的房子,他就和谁拼命。工作人员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学同学阿穆。阿穆劝他,宝根你这是何苦呢?你一个人怎么能挡得了大势呢?你家房子今天不拆,以后就没人给你拆了……

张宝根不为所动,他眼珠子上翻。天边飘着的两朵云,固执地一动不动。他也像云一样,固执地一动不动。

这时,推土机突突突地朝着张宝根的房子开去。张宝根眼珠子一下子金光闪亮,他拿着锹把子的手发抖,腿也在不停地颤抖,他向前跑了两步,张开双臂,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去阻挡推土机。可他一不留心,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嘴不偏不倚正巧磕在马路沿子上。张宝根趴在马路牙子上喘粗气,阿凤和其他人来拉他,他也不起。好一阵子,张宝根才自个儿缓缓站起来,一嘴的鲜血冒出来,两颗大门牙颤颤悠悠的挂在嘴皮上。他用力一吹,两颗大门牙伴着飞溅而出的血,抛出个弧线,滚落在了地上。伴随他四十年的两颗大门牙就这样英勇就义,光荣下岗了。

这时,推土机早已越过他的身旁,开到他邻居家的房子旁,开足马力推了过去。阿穆叹了口气,其他拆迁人员摇着头,小声地嘀咕:“疯子,疯子……”

傍晚时分,推土机推平了张宝根家四周的所有房子。张宝根家的土屋,和他本人一样,依然骄傲而落寞地矗立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在金色的夕阳之下,被推倒的房子就像高低起伏的波浪,张宝根家的土房就像波浪中的孤岛。

—4—

拆迁那天的晚饭,张宝根一家子吃得异常艰难。张宝根门牙掉了,侧着脑袋往嘴里吸面条,时不时抱怨,时不时吸吸溜溜地喘息。阿凤的眼睛里星星点点的闪着泪光。儿子张鑫宇胡乱扒了几口饭,就躲进里屋,把门反锁,再没冒过头。张宝根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没有门牙把风,他一话说,嘴皮子一翕一合,刺刺拉拉地漏风。

阿凤对张宝根说:“宝根啊,本来拆迁补款是一件好事儿,咱就别和拆迁队对着干,别那么执拗了,咱又不缺那5万块,不然……”

张宝根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听了阿凤的话,气不打一出来,挥着手就向着她的脸上打去,却生生定在半空中,手突然了转向,“啪”的一声脆脆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一边打,一边刺刺拉拉跑着风说道:“真是妇人之见!是我的,抢也抢不走,什么时候我愿意了,把补偿款领过来就是。我就不信,他们建的房子能绕开我们,路也能避开我们,绕道着走?我倒要看一看,他们能撑多久!就等着邻居们后悔去吧!”

张宝根就抱着这种拭目以待的心态,看着四周的楼房店铺一层一层码起来,看着八车道的宽阔柏油马路由东铺到西,路在他家打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土屋不偏不倚地坐落在人行走道以里十厘米的位置上。就这样,旗县日新月异地越来越崭新,他家的土房却显得越来越陈旧。

张宝根看着曾经的邻居们欢呼雀跃地住新楼,分商铺,领补偿款,心中很失落。而自己的“锡苏人家”饭馆,建设过程乌烟瘴气的没人去,又不满足卫生安全条件无法经营下去,而被迫关门。

张宝根生活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旗县对新建城区的水、电、暖、通进行了整体规划,他家的土屋正巧落在了所有的规划之外,他家生活变得异常艰难。

张宝根再也坐不住了,他主动去找拆迁小组的各位领导。领导们很客气,说,宝根啊,不好意思,拆迁工作已经完成,拆迁小组都已经解散了……张宝根又去找各相关部门甚至旗县领导。领导们也很为难,说,宝根啊,现在住房店铺都已分完,也已经没有补偿的政策了……

张宝根找了领导很多次。他说:“领导,又给您添麻烦了。40万的补偿款我也不要了,能给我30万吗?或者给我分一套房子、一间商铺也行……”但是,领导们都摇头。没有领导们敢给他拍板。

—5—

张宝根家的房子成了新旗县的“痛点”。这几间坐落于最繁华的街道上的破旧土屋,在新旗最繁华的主街道上,显得这么突兀,显得这么不合时宜,就像窈窕的美女脸上爬了一只蜈蚣,或者突然长出一副歪七扭八勇敢向前的暴牙,大煞风景。人们戏称它为“城中的孤岛”。

陈宝根家不信或打电话说:“XX饭馆不知道地方吗?就在孤岛东边一百米,向右转个弯儿就到了!”人们甚至都不说他家对面的人民医院。

土屋,张宝根对它又爱又恨。它就像一根鱼鱼刺扎在他的喉咙。它是全旗人谈论张宝根家人的谈资。它也让张宝根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人们常常谈论起张宝根是如何串通邻居坐地起价的,甚至怀疑他多年前建房就是为了等待房子涨价,然后拆迁暴富,其实如果当时他拿下了店铺,正赶上饭店红火的阶段,饭馆也不知道挣了多少钱了。

张宝根感觉自己的亲朋好友们,也都在有意无意地疏远自己。有几次,几个调皮的孩子向他的土屋窗户扔石头,玻璃碎了一地,待到人赶出屋外顽童们早已鸟散,唯有石头上用纸包着的几个笑脸还躺在破碎的玻璃之间。他的儿子,在学校里受到顽皮而口无遮拦的同学们的欺辱,他早恋的对象也与他分手,分手时说,拆迁都要高价,很受不了……

这一切,都是张宝根始料未及的,拆迁事件的副作用持续不断地发酵,让他及家人也活成了人们之间的“孤岛”……

—6—

十二年之后,2014年的九月,旗领导召开了个旗党委办公会。在经历了张宝根上千次的不断上访之后,旗领导们虽一致认为,这是他作茧自缚,自作自受,但终于忍受不了他的土屋自然淘汰的进度。尽管土屋此时已变成了危房,但张宝根对它爱护有加,修修补补,又支柱子,又添房泥,按目前状况判断,估计它再过50年至100年,熬成了“古建筑”也依然会保持屹立不倒。而这几十年当中,良好的旗县县容就会一直被这间破屋子,这个孤岛,弄得万分惨烈的“破相”。再咯牙的猪肘子也要去啃,再难的问题也要解决,旗领导决心医好全旗人的“眼疾”。

会后,旗领导将张宝根叫至办公室。领导对他说,正巧有一间以前拆迁分配的房子,住户家里人因故都去世了,他家也没寻到其他在世亲人,他的房产已收归旗里所有。经过旗领导研究决定,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准备把这间房子分配给你,面积稍小一点,但足够你们一家子用了。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得主动将你们那几间土屋拆除。

张宝根听了,心中狂喜,却面露忧色:“那房子怎么能让我自行拆除呢?怎么也得旗里组织人员把它拆除呀!”张宝根现已变得异常的脆弱和敏感。

领导无奈的摇摇头,说,你自己考虑考虑吧,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这间房子再被分配出去,就说不清会在什么时候再有空房子,或许再难遇到这样的机会了。当年你的房子值钱,现在已经一文不值。

张宝根明白这个理儿,但他依然说道:“这怎么能行呢?我的补偿已经比当年少多了,还要自行拆除……”他一再坚持,说这是底线。

—7—

一周后的一天晚上,张宝根与阿凤一起带学员到锡盟去驾考,当日未回。第二天清晨,来了一群外地人,开了一辆推土机。来人二话不说,将房屋内值钱的电器家具搬出来,又开推土机突突突地把他家的土屋给铲平。

张宝根的儿子张鑫宇那时已经大学毕业,在省会工作了五年,并已在呼市购房。前几天他回旗县家里休假。当日一早,他从屋中走出来,目睹自家的土屋被铲平。可他并没有出手制止,仿佛以第三者的视角,静悄悄地看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他站在阳光底下笑。自家的土屋,包括二十几年前父母为他预备的婚房,在朝阳下,在他的微笑中,纷纷倒塌。

张宝根开着教练车从盟里赶回,看到夷为平地的土屋,有一种五味陈杂的感觉,他张开豁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对旁边的人说:“你瞧,旗里终于帮我们把房子拆了……”

张宝根感觉那天早晨的阳光,像极了12年前是那天拆迁的阳光。不管怎么样,树立在旗主街道破坏风景的那座“孤岛”终于被拆除了,卡在张宝根一家如鲠在喉的鱼刺也被拔掉了。

张鑫宇悄悄地对父亲说,5000块钱拆迁费已付给拆迁人员了。张宝根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他眼珠子上翻,眼望着天边飘着的两朵云,固执地一动不动。

张鑫宇却很高兴,仿佛看见了父母乔迁进了久违的楼房新居,还看见了倔强的父亲正对着其他人说,旗里终于帮我们把房子拆了,他知道,父亲会说到人们不胜其烦,退避三舍……


(注:盟旗是内蒙古对行政区域的一种称谓,旗相当于县,盟相当于地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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