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从彼此的身边走过,一个人听不见另一个人的世界破碎的声音。
——秦立彦
元旦放假的前一天,我们密密匝匝坐在大操场的主席台前方,宽敞的主席台在演出时兼做了舞台。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哄哄地,大家挤坐在台下,伸长了脖颈,眼睛都忘了眨。
此时台上表演的可不是学生自导自演的幼稚歌舞,而是去年以一段单口相声逗得全校师生笑得人仰马翻的毛老师表演的《双簧》。
说起毛老师,在这个边远小县城唯一的中学,可谓是无人不识。他个子不高,模样也不算好看,但只要开口,就会把你逗得喜笑颜开。他是政治老师,在他的课堂上,没有打瞌睡开小差的学生。
毛老师今天穿了一身肥大的灰色布长褂,一手拿一把口琴,一手拿一支亮闪闪的单簧管,摇摇晃晃走上台。只见他往台上摆好的桌后站定,把口琴和单簧管往桌面一放,一开腔,那抑扬顿挫的长沙味普通话就把大家逗乐了。
毛老师多才多艺,北京大学毕业,文学、历史、哲学,都能娓娓道来,吹拉弹唱,也都像模像样。只是他今天似乎有些拘谨,双手动作明显和嘴里说的话不太合拍,很快我们就发现了蹊跷,原来是另一个人紧紧贴在他身后,这个人的双手伸向前,代替了毛老师背在身后的双手。
这双手渐渐与毛老师配合默契起来,它们划燃了火柴举起,毛老师偏头将嘴里叼的香烟凑过去,深深吸上一口,然后那双手飞快把火柴甩了甩熄灭,很快又将烟拿下熄灭扔掉,从桌上拿起了口琴举起。毛老师娴熟地衔起口琴,那双手左右配合,一首《友谊天长地久》居然有榜有眼地奏响,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后来是演奏单簧管,虽然乐曲简单,但这双手与毛老师的配合太默契了,观众掌声连连。
这一幕仿佛就发生在眼前,毛老师跟搭档高潮迭起的演出场景还历历在目,可近40年的光阴悄然过去,当年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们已年过半百,算起来毛老师也应该七十多岁了。
最近听说了毛老师背后的故事,才觉唏嘘不已。毛老师是下放我们这个湘南小县城的长沙知青,因为年少,懵懵懂懂之间,在文革时参加了造反派,不久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被保送至北京大学学习,毕业后返回县城进了县革委会工作。粉碎四人帮后,毛老师参加造反派的经历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这才被调至中学担任了一名普通中学老师。毛老师在县城中学安心呆了好些年,教学成绩优异。但后来文革那段历史被反反复复调查,他只能在郁闷中想办法调回了省城。
此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毛老师瘦削的脸颊,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双真诚中闪现着睿智光芒的眼眸,他用一只手抖了抖夹着的烟卷的烟灰,为我们讲解着抽象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间夹其中或生动的举例,或幽默的譬喻,让我们连连点头,或会心微笑。另一只手随着讲解,自信地打着简洁的手势,似乎把繁复抽象的哲学问题分解成了这一个个简单的动作。
这一次,他在众人前潇洒自如、幽默风趣的身影,与那回他表演双簧时的身影,在我眼前逐渐重合,我仿佛看到了一双来自他身后的大手,在无形之处牵动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命运这双大手摆布着,在时代的洪流中冲来撞去,最后湮没在流水中,渐渐离我们远去......
202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