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谢西九
卷耳
诗经 国风 周南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我第一次听到《关山月》这首曲子时恰值静夜,天风乘云,明月高悬,万籁俱寂。月光如霜雪,披拂在轻轻摇曳的草叶之上,那时竟有几分情思想往北地西疆去,隔着大漠黄沙,茫茫戈壁看看那里的月亮是否如南边一样清澈明净。
《关山月》此曲源自汉乐府,叙疆场之景,抒伤别之意。一为古琴之作,乐声铮铮,低回中似杂碎玉之音,有劲拔苍凉之感;一为洞箫曲,怆然呜咽如雾蒙江面月笼轻纱,凄凄使人落泪;一为竹笛音,清雅辽阔,悠远苍茫,似素纸黑墨,声声分明。后世再编此曲多是借鉴李白的《关山月》五古诗,但我乍听其想到的却不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而是《诗经》第三篇《卷耳》中的“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卷耳》是写思妇与征人的诗篇,恰与《关山月》不谋而合。女子思念出征未归的丈夫,以致所采卷耳久久不能盈筐。她远望着丈夫出征的大路,似能听见他临别一刻的步履和呼啸而过的苍风。而关于第二章以下的内容有两种视角的说法:一说是此章起,改以征人视角与首章互为唱和。出征的人策马登高,思念漫溢,唯有杜康得以解忧;另一说是为女子进一步的独白,情感表达层层递进,到最后颇有些“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的味道。
实际上,思妇与征人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非常常见的主题,譬如《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一篇真挚低回,写“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就着柴米咽下思念的恳切与辛酸;譬如唐朝气象万千的边塞诗中亦包涵着离别不得归的叹息,王昌龄写“更吹横笛关山月,谁解金闺万里愁。”金戈铁马、烽火狼烟之下,个人的情感好像只能被迫湮没于时间与历史之中;而《卷耳》就似最先写好的电影脚本,相思、等待如慢动作般重现——登上高高的山岗,马儿早已疲惫不堪;我只好独立于天地,酌酒孤饮,借此忘记我已离你千里之遥。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文人墨客再三提及、反复刻画的思念,却很难超越《卷耳》的直白与悠扬,这是大拙至美的力量。
而后的年岁里,人们常用红豆来表达这样怅惘的相思。据传,汉闽越国有一男子前去戍边,他的妻子在村前路口的树下日夜盼望,祈祷丈夫早日归来。花开花落,等到同行的将士都回村了,她也没有等来丈夫的消息,最终泣血而亡。路口的树上结出了鲜艳的荚果,仿若妻子的血泪凝结而成,于是人们便称之为“红豆”。
《饮马长城窟行》、《子夜吴歌》、孟姜女哭长城,等待的执念是如此相似。岁月和距离构筑的鸿沟前,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女子等下去?马儿都无法再走回来时的路时,征人又该是怎样的无望?
当我看到《庄子》中那简短的几句话,突然好像也料想到了这一切的答案: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不是么?思念滚烫如火,温暖了与之不见的年岁,等到无法实现当初归来的诺言,它也会渐次冰凉,侵我骨血,伴我沦亡。
西九读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