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昌都,已经有些冷了。中午还自信地穿着短袖或者衬衣在操场上享受阳光,晚上就得裹上比较厚的棉衣了。
在职校教学楼二层的一间教室里,我和几个朋友并排坐着,前面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都是来自草原、高山深处,都是藏族同胞。其实说是孩子,是以一个即将工作的角色的口吻来说的,毕竟从长相上来说,我和他们差不多。
今天只是九月七号,然而这边教师节的氛围已经相当浓厚了,操场上每天都有人在排练节目。本来这些学生只是邀请了我们四人中的一位,我们厚着脸皮跟着她来看看。也正是因为此,我们才有幸获得了一次很奇特的体验。
我们的面前摆了三张书桌,桌上堆满了很多吃的,那些学生们还时不时地过来给我们倒水,这明显是老师的待遇,他们估计是把我们当成这所学校的老师了。靠墙围坐着的除了我们四个不速之客之外,还有其他的藏族学生和老师。
教室的中间,留出一大块空间出来,有几个女孩子正在跳舞,这也不是排练,而是一种即兴情感的呈现。她们的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稚嫩,但她们并未呈现出羞涩的神色,我们几个人一边欣赏和沉醉于这独特的舞姿,一边拿着手机跟着录像。时不时扭过头去欢叙几句,有时也在讨论哪个小姑娘长得漂亮,哪个小姑娘跳的舞蹈最好看。我不清楚这些集合在一起的小姑娘们是不是接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但是,她们的动作展现出一种很天然的节奏美和韵律美,尤其是领舞的那个小姑娘,举手投足间都渗透着一种富贵人家的气质和娴静。
要用手机或者是相机来处理这片雪域高原上的奇异景色,凭我个人的力量,完全是不可能达到期望水准的,我也只能在几个重要的值得记录的点上去着手。
一想到即将告别学生时代开始工作,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成天穿梭与繁忙的街道之间,或者是坐在办公室,每天都是沉闷的重复,偶尔听到几声藏族的歌声飘过,我想我们每个人大概会骤然停步,会安静下来,四处搜寻的目光会闪烁着。
我正在思索着这些,就被独特的歌声打断了,原来他们的晚会要开始了。班主任已经站在台上,这是一个九四年的女老师,年纪与我们相仿,她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那些孩子们就自发性地围成了两个圈,中间放了一个音响。一会儿,圈就随着音乐的响起开始转动了。整间教室就变成了一个此起彼伏的歌咏交响厅。他们的动作和步调似乎是商量好的,踩着音乐的节拍跳着走着,我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我们以前也有教师节,虽然全天下的教师都是值得尊敬的,但是我们的教师节有时未免过于拥挤,过于重复,在城市里很容易被密集的街道和快速的生活节奏挤碎,每一次的教师节晚会,主持人第一句总是“秋高气爽……”值得羡慕的是这里,他们的教师节办得有意义,颇具特色,据说教师节有好几天呢。他们的歌声总是舒展,旷远而又浩荡。虽然我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一句都听不懂,但是我能都听出一种没有被扭曲、阻塞、污染的自然之音。唱歌的人,跳舞的人通过艺术的形式畅快地吐露自己的情感,我想,这是一种还未失去天真和天性的感觉,那种感觉,既属于个人,又不属于个人。
我向来不懂什么艺术,但是懂得好听与否,好看与否,这是一种独特的分辨能力,每个人的童年时代大概都能区别美丑了吧?我并不认为艺术都是现代文明的训练结果,课堂上所讲授的那些非常复杂的概念、公式,甚至是生动的美学规则,只是老师们的一种经验性的或笨拙或平衡的表述罢了。
也许,他们是还未受到或者是未完全受到污染吧,不然,他们也就不会那么可爱,那么纯净,那么自然,又是那么的无拘无束。与他们相比,我们显得傲慢多了,沧桑多了。
还没来得及想很多,我们四人就被几个藏族学生盛情邀请加入他们,他们那么合乎艺术本性,我们面面相觑,显得不自然,忙推却说:“不去了,我们不会跳。”一个藏族姑娘说:“不用怕,我们会教你的。”歌声重新响起,我们这四个大孩子立刻失去了年龄。裹卷着的漂泊情绪和思乡之情与来自马背上草原上的思念、欢快、情感交融在一起,顷刻间充溢教室,仿佛四壁都不见了。
在什么节奏上伸什么脚,在什么时候要互相牵手,他们都是知道的,我们跟着前面的人笨拙地学,他们怎么走怎么跳我们就跟着怎么做。刚跳了几圈,我们就累得出汗,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坐着。歇了一会,那几个藏族姑娘又过来拉我们过去融入他们。
我的动作一直都很僵硬,与他们的流畅和连贯性不同,我毫无艺术细胞,有几个小姑娘坐在旁边,笑着对我说:“加油啊,老师你跳得太僵硬了。”每循环一圈,她们都会重复这么一句,到最后一圈的时候,她们实在是放弃了鼓励和评说,而是直接说:“你跳得特别想扎……”我没听清她们说的是什么,反正我大概能猜到,她们说的是一种很搞笑的动物。
这里的老师们都很年轻,约摸二三十岁,如果看到超过四十岁以上的,那一定是当地的老师。这边的老师完全没有一点架子,也跟着学生们围着跳着,当然,学生们也很尊重他们,每一位老师的脖子上都围着很多条白色丝巾,藏族人管这个叫哈达,这里面饱含了学生对老师纯洁、尊敬之意。
我一直等着别的节目,如果有唱歌节目的话,我还想上去吼上两首。可是直到晚会结束了,都没有别的节目。想来也是,老师和学生一块围着音响跳舞,总比我们那些参与度很低的晚会要好很多。藏族同胞的热情好客,我今天总算是领略到了,只要给他们一点音乐,他们就能玩到一块去。
这个教室只是护理班级中的其中一个,别的教室依旧活泼,只要有老师进来了,别的教室的学生们要是想来邀请老师去他们那里,肯定会受到门口的姑娘们的“围追堵截”的。快要走的时候,一位同行的朋友和我说:“其实来这边当老师也是不错的。”我回答说:“是的,应该不错。”
之前有过一次支教的体验,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刘应啊,你不当老师真是一种损失。”我不会以此自诩,其实与真正的老师相比,我还不够格。想想现在的教学方式,总是以密集的教导教学来把一个个的学生硬套到同一个模式中去,不少人的自然天性被狠命地吞噬掉。很多事情一旦既成模式,就很难再跳出来了。很多人即便是跳了出来,也难逃过模式化的虚假。
我们本来还想多看一会儿的,想到八点五十要集合,就抽身离开了。我们走到一间教室的门前,看见跟我们一块培训的朋友也在里面,正在唱歌。我们又被拉了进去,唱了一首很长的情歌王。
九月九号,我们离开了那所学校。很多朋友走的时候,那些孩子前来送别,反正,我没敢回头看他们的落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