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出门前,母亲又我检查了一遍我胸口的那朵大红花。那是她们秧歌队的道具,今天却被她用来帮我相亲。
“记得,上午九点,在白石公园,女孩子也和你一样,胸口带大红花,保准你一眼就能看见。”
“我能不能不去呀?等下遇到熟人,多尴尬。”
“你现在这个样子才尴尬,35了,还在打光棍。也怪我,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美国,我哪里知道,美国媳妇那么难找。”
“好了,好了,我去。”
早春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有风,带着微微的凉意,把冬天剩下的几片树叶全给刮了下来。
公园里,居然有不少人,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煎熬,人们无比欢迎春天的到来。
棕榈树下,五个老头老太披红戴绿,将一把太极剑舞得眼花缭乱。西边的广场上,一群老太太在练习广场舞,她们统一抬头挺胸,头向右摆,双腿迈步前进。看着他们,我的心里直打鼓,这剑和舞,看起来好难,我老了之后可怎么办?能不能学会啊?我没有一点底。
东边的小草坪,微微泛点绿意,那绿意不能细看,细看似乎又没有,只剩一片枯黄。几个孩子在草坪里放风筝,随着风筝越飞越高,孩子们的欢呼声也越来越响。草坪的周围有几条长椅,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大约是孩子们的家人。
我一出门,就把那朵傻气的大红花放进了口袋。我在公园里四处张望,我没有看到那个傻姑娘,胸口戴朵大红花,在那里等候她的情郎。
我走到草坪,找了张长椅坐下来。长椅的另一端坐着一个女子,长头发掩住了半边脸,看不清面目。
我已到尽力了,是那姑娘不来自投罗网。我决定回去后给母亲如此交待。
正当我默默地打着腹稿时,旁边的女人手机响了:“我在公园呢,带孩子放风筝,现在真的不方便。”
那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却如一记重捶擂在我心上,我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我深呼吸一口气,给自己定定神。
我站起来,转身去看那个女人,她正用右手将一绺头发别在耳后,露出半边我熟悉的脸来。她偏头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一丝迷惘之色,转瞬就被惊喜所掩盖。
“怎么会是你,陈也,你回国了?”
“回来休假。”我四处张望,“你呢,在这里干嘛?”
“带孩子放风筝玩。”她指着远处一个跑得正欢的小女孩说。
那孩子一边跑,一边“咯咯咯”地笑,手上牵着一只大蜈蚣,像一只刚出巢的小黄莺。
她的话让我黯然神伤,我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我直皱眉头。
“你还好吧?美国人。”
“谁是美国人?我的户口还在湘潭呢。”
“呵呵呵,”她发出一阵冷笑,“你当年不告而别,拼死拼活要去美国,十年了,连绿卡都没拿到?”
“我……”
二
那一年,我正在商学院混日子,也不知道母亲受了谁的蛊惑,一心要送我去美国。我不愿意去,那个时候,我和王妍正在热恋中,根本舍不得离开。
我和她是高中同学,却没有说过几句话,大学也是天南地北。大一那年寒假,我去拜访高中老师,刚进老师家的门,就看见她站在餐桌前的灯光下,穿着一件粉色的毛衣,正在帮师母包饺子,她的两只手像在树丛中飞舞的蝴蝶,上下翻飞,一只饺子就包好了,看得我目瞪口呆。
在老师家吃完饺子,我们一起出门,天上下起了雪,梅花一样,星星点点,她将手掌摊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那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路灯发出桔黄色的灯光,照在她光滑的脸上。我听见我的心,像春天的花盛开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我们边走边聊,聊我们的高中生活。挤开乌泱乌泱的人群,去食堂打红烧鸡腿。天还没亮,就被班主任掀开被子,赶鸡赶鸭一样,把我们赶到操场去跑步。试卷堆得比人还高,我们坐在那题海中奋笔疾书,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像一屋子的小白兔。
可我回忆中没有她,三年高中,我上课,我读书,我骑着自行车到处跑,我对着红丝绸宣誓:一定要夺取高考的胜利。但我的印象中却没有她,我大约知道她坐在我的左上方的直角线顶点位置,我们中间隔着五个人,至于她在学校做什么,和谁是最好的朋友,有没有和哪个男同学眉来眼去,我一概不知。
在那个雪花飘飘的夜晚,我突然就感觉高中三年白过了。我的勇气忽然就冲了上来,我凭着自己的直觉,抓住了她的手,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挣扎了几下,见挣扎不了,便任由我握着。
我们一直走啊走,走过了巴前街,茅草街,鲢鱼街,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一直走下去该多好。我们在城市里东游西逛,看着雪花由梅花变成鹅毛,风刮得更紧了,天气甚寒,心却热乎乎的。
大二那年,母亲一定要我去美国,我心乱如麻,我想找她商量个主意,我只想听见她说:“你不要去。”那样我就会鼓起勇气,和我妈干一架,我不去美国,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守着她。
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去了她的大学,下火车时,天已经黑透,我还来不及找住的地方,我就去她的学校,我背着行李,一路小跑,刚拐进她宿舍那条路,就看见她抱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的手臂,在说着什么。那男生满脸宠溺,不时用手摸着她的头。
我的心‘刺啦’一声就碎了,行李掉了一地,我的眼泪就那么往下流。来来往往的学生,好奇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想,又一个倒霉蛋,被伤透了心。
我抱着那颗支离破碎的心,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示众,我只想独自去舔那些伤口。我蹲在她学校的后面小树林里,我哭了一夜,有时候,眼泪明明干了,可想到她满脸痴傻的样子,眼泪又不由自主往下掉。第二天,当第一缕霞光放出光芒时,我就做了一个决定,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我去美国。我当时就赌了一口气,离这里远远地,再也不要看见她。
三
她一脸狐疑,满脸震惊,她站来看我:“陈也,你在讲故事吧?哪有这样的事?我没有一点印象。”
悲伤的情绪冲向我的喉头,眼角,我转过身去,涩涩地说:“你不记得就算了。”
沉默在我们中间蔓延,良久,她说:“陈也,对不起。我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某一天清晨醒过来的时候,你的电话再也无法接通,我和你之间的联系,一下子就断了,那一瞬间,好像全世界都离我而去。我找到你的学校,你宿舍的人说你退学了,他们给了我一个你家的电话,直到今天,我还能记得那几个数字。有一天,我鼓尽全身的勇气,我拨打了那个号码,是一个女人接的,她说你出国了。哎,当时我是什么感觉呀,像一个霹雳震住了我。我当时特别恨你,你出国就出国呀,我也不一定要阻止你去奔前程,可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那段时间,我特别没自信,我天天哭,开始是躲在被子里抽抽嗒嗒地哭。当寝室的人都知道了,我就放开哭,哭着哭着,我就拉她们的手问:‘我是不是变丑了,所以陈也不要我了?’她们安慰我,说是你没眼光,没福气。我天天问她们,她们就烦了,也不安慰我了,由着我去。半年之后,家里人发现我不对劲,带去我医院,医生说我得了抑制症,我吃了两年的药才好。
“哎,陈也,你不知道的,那段往事不能提,一提我就想哭。我妈不让我哭,怕我又哭出抑郁症来。陈也,当年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可如果我真的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远处那个小女孩抱着个风筝向我们跑过来,边跑边喊:“姑姑,姑姑,爸爸来了。”
她用纸擦着小女孩脸上的汗水,对后面跟过来的一高个男子说:“开完会了?”
“开完了,我带茜茜走了,又麻烦你了。”
“说什么呢。”
那个男人朝我笑笑,拉着小女孩走了。我恨不得追上去捶碎他的脸,当年,王妍就是拉着他的胳膊撒娇。
“这人谁呀?”
“我大哥呀。他们工作忙,有时候没人带孩子,我就帮忙带一下。”
我笑了起来,为当年自己流过眼泪,觉得都白流了,我把当年的事告诉她,她也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和大哥上的是同一所大学,我妈帮我报的志愿,说是有个照应。为了这个照应,大哥只得撇下女朋友,经常来看我。”
“你现在有时间吗?要不我们去走走。”我问。
她白了我一眼:“我可不想和你走,一走就走几小时,傻傻地走,也不问人家是不是脚痛。”
“现在不会了。以前小,不懂事,你得原谅我。”
她低下头去整理挎包,一朵红艳艳的胸花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
“我妈让我带的,说是今天有人也会拿一朵这样的花来相亲。我嫌它傻,就放包里了。我们走吧。”
“不等那个相亲的了?”我问。
“不等了。没缘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朵大红花递给她:“好巧,我也有一朵这样的花,你看看,和你那朵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