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破败的木屋,夏日的凉风轻易从缝隙里穿过,轻风拂过,床头的蜡烛早已熄灭。
借着屋外透过的月光,女人颤颤巍巍地将手探向男人的鼻下,那双手像是弯弯曲曲的葡萄枝、干枯又长满疙瘩,就那样静静地等待着。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女人却无比期待着男人呼出的热气。
没……没有……女人慌了,下意识摇晃男人的身子。此刻的男人正对着墙,被女人猛地一推,一下子撞了上去。
“TMD,你这个疯婆娘想干吗?”男人转身盯着女人,恶臭的酒气扑面而来,男人怒吼着宛如恶魔觉醒,厚重的手掌狠狠地朝女人的方向呼啸。响亮的耳光声在这凋敝的木屋更为明显,女人的嘴角瞬间流出猩红。未及女人作答,一声啼哭响起。
“一个两个的赔钱货”,男人嚷嚷着,泄恨般将女人踢下床。女人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重重地摔在地上。
啼哭一声接着一声,“再哭,老子弄死你”,男人咆哮着。
女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摇摇晃晃地向面前的木桌走去。那里有她不满周岁的孩子。她用颤抖的手抱起孩子跌跌撞撞地向屋外走,一步两步,她只想赶快逃离这间木屋,那里有一头发疯的野兽。
走到离木屋最近的一棵树下,女人撑不住了,慢慢倚靠着树滑落到地上。这时,她才缓缓松开怀里的孩子,腾出一只手擦拭额头流淌的血珠,应该是刚才被踢下床撞到头磕破的。
此刻怀里的孩子哭声已经很小了,感觉到外界的安静,这会儿使劲往母亲怀里拱。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女人太瘦了,能够生下孩子已经是九死一生,根本没有奶水供养孩子。
男人说女人是他用一头牛换回来的,所以女人必须要代替牛来干活。
父亲说把牛卖了给母亲看病,但是母亲没多久便去世了,弟弟说父亲用牛换酒了。
女人甚至都不能回去奔丧,男人说牛是他的全部家当,女人必须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哪里也不能去。
可是,女人又能去哪里呢。
嫁过来时,女人还不到十六岁,明明是花一样的年纪,但每日都要去很远的作坊干活。如果拿回来的钱不够男人挥霍,便得忍受男人的拳打脚踢。女人自小便目睹父亲的暴力,她不敢逃,也不知道要逃到哪里。
女人干活的作坊离木屋很远,迎着月光走、借着月光回。一次走夜路回家,女人不慎摔到沟里,救回来后作坊那里已经不需要人手了。女人拿不回钱来,男人对她的殴打更是变本加厉。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当初救治她的大夫,说可以上山采摘野参或者野果,拿到大户人家换钱。女人便天天往山里跑,刚开始采摘的野参品相一般、能换钱的很少,后来有了经验才慢慢好了起来。有一些大户人家瞧不上的野参,她便自己吃,身子也渐渐好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本以为日子开始有盼头,但是女人生下一个女儿。
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发现人间才是炼狱。
生完孩子元气大伤,本应好好休养的她,每天都只能背着孩子往山上跑。采摘野参必须往深山里走,但女人现在太弱再加上顾及孩子,只能就近摘野果换钱。拿回来的钱除去男人买酒,剩下没有几个子儿,女人愈发消瘦。
痛苦的日子每日都是煎熬,不幸的人难逃厄运缠身。
许是营养不良、许是每日在竹筐内跟着母亲颠簸,昨日孩子发烧了。女人恳求男人找大夫,男人竟巴不得孩子早点死,无奈女人只能用竹筐背着孩子上山找野参。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一株品相极好的野参,女人正准备采摘,那野参竟幻化成人形。不仅治好了孩子,还给了她一根蜡烛。
一根有三次起死回生机会的蜡烛。
本来今夜,女人在男人喝的水里下了药。但男人身体逐渐没有温度后,女人又害怕了,终是点燃了蜡烛。
三分之一的蜡烛燃尽,烛火自然熄灭,男人真的活了。女人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又被一巴掌扇回现实。
女人嘴角的血已经干了、额头的血也不再流了、孩子也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但是女人的恶梦还在继续……
02.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抱着怀里的孩子借着月光悄悄地回到院子,透过门缝,看见床头的蜡烛。
破旧的木屋,风夹杂着男人的打呼声。
是真的。她真给男人下药,又点燃蜡烛救回了男人,然后又跳回火坑里。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但是不敢推门进去。天已经微微亮,她看着怀里的孩子,决定下山给孩子找点吃的。
穷乡僻壤,十几公里才有可能碰见一户人家。这样的地方,能自己吃饱已是不易,但也有好心人愿意分一点米汤给襁褓中的孩子。
她千恩万谢对方,拖着疲惫的身体又回到那个破败的木屋。
她没有地方去。
她的母亲一生都在哀叹自己的悲苦,到最后她用自己的婚姻换回的牛却依旧被父亲拿去换酒,想来母亲的离开反而是一种解脱。
她如今的状态似乎又是母亲的老路。
而她,又生了一个女儿……
思及此,她突然萌生一个念头。
回来的路很远、她的脚步很沉。
接近晌午,女人才回来。这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男人白日里总是不在家,直到夜里才会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女人曾经问过男人白日里做什么,换来的就是拳打脚踢,女人便也不问了。
女人将怀里的孩子轻轻放在床上,因着男人不喜欢,孩子自出生便没有睡过床。此刻女人找了一件还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换好。她轻轻地亲吻孩子的额头,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喃喃地低声哭着。
孩子许是感觉呼吸不畅,又或许是听到母亲的哭声,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娃儿,不哭了。马上就好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服内兜里拿出一个小瓶子。
那里面还有多半瓶无色无味的液体。那是女人上山时无意间采到的毒草药,她曾以为是一般的草药拿给大户人家,结果对方告知有毒。她将草药碾磨成汁收了起来,经常上山的她需要防身。昨夜给男人喝的水里滴的便是这个。
此刻她在瓶口倒出一滴,抹在了孩子的嘴上。
“别怕,娘马上来陪你。”她轻轻放下孩子,刚想拿起瓶子将剩余液体全部饮尽时,孩子哀嚎声响起。
许是药性太强、许是孩子体弱,屋里响彻着撕心裂肺的哭声。
女人慌了急忙抱起孩子,用力擦拭孩子的嘴唇,顷刻间孩子的哭声已经渐渐地小了。
女人手足无措抱着孩子四处张望,猛地看见床头的蜡烛,赶紧点燃。
又是三分之一的蜡烛燃尽,孩子的哭声又出现了。
“娘对不起你啊,是娘对不起你。”女人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愈发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
03.
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孩子在女人的怀里又睡着了。女人将孩子放在床上,呆坐在床边。她低头看见自己如枯枝般的双手、破烂的衣服,听着风穿过木屋呼啸着像是嘲讽一般。她看见躺在床上的孩子,一个女婴。
沉寂许久,女人起身收起蜡烛,将剩余的液体全部倒进床头的水碗里。男人每次喝醉酒睡前必须喝一碗水,上次男人也是这样被放倒的,只是后来又被蜡烛救回了。
她收起男人放在枕头下的麻绳,上面的斑斑血痕都是她的过往。她环顾四周,竟没有一件想要带走的东西。她把麻绳绑在腰间层层缠绕,又将孩子轻轻地放在竹筐里,背起竹筐上山,此时夜幕已然拉开。
这座山有野参可以换钱、有野果可以食用、也有野兽窥视着一切。
女人在山上找到一些野果,嚼烂成泥状之后喂给孩子。朦胧的月光下,女人看见孩子在微笑。
她是无辜的,孩子更是无辜的。
孩子在母亲轻轻地摇晃中睡着了。女人抬头看向月亮,她在等。待孩子睡熟,女人把孩子又放回竹筐里。背起竹筐往山下走,在离院子不远的地方找到一棵树。她费力地爬上树,抽出一根麻绳,将竹筐牢固地绑在树上。
她将剩余的麻绳重新绑在身上,再看一眼竹筐里的孩子。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她要防的何止是野兽。
女人缓缓地滑到地面,再次抬头确认竹筐是否安全。她攥紧腰间的麻绳,缓慢地朝木屋的方向走着,不时地回头看看那棵树。
她不想也不能做自己母亲那样的女人,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破败的木屋就在眼前。她静了静,推门而入。
屋里没有男人打呼的声音。今日的夏夜,只有风在躁动着怒吼。
她摸索着走近床边,借着月光看见碗里面已经没有水了。男人躺在床上,面目狰狞。
女人想大哭、想大笑,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她不能待太久,孩子还在外面。
她把男人用麻绳死死地捆住,一圈一圈又一圈。男人此刻的体重是女人的好几倍,但往日的屈辱与委屈都幻化成无尽的力量,女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彻底摆脱恶魔。
再三确认男人绝对没有挣脱麻绳的可能,女人又从屋外搬进许多平日做饭用的枯枝。这些都是她平日从山上一点点背下来的,女人把它们散落在屋里每一个角落,一一点燃。
破旧的木屋、干枯的枝叶,遇到星火便迅速起势。
女人站在屋门口,点燃最后三分之一的蜡烛,扔向屋内散落的枯枝。火苗为每一个自由的灵魂跳舞。
女人转身挂上门闩,快步向孩子的方向奔去。
身后,火苗冲击的声音,也许还有别的声音,在空旷的黑夜里咆哮。无数个夜里,她渴求有人听到她的呼救,但这荒凉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如今亦然。
终于来到树下,此刻的女人来不及喘息迅速爬上树,孩子还在安睡。女人解下竹筐背在身上快速爬下。
女人稳稳地落地,她擦试脸上的汗珠、轻轻地安抚竹筐内的孩子,那是她的全世界。
女人将树上的麻绳取下再次绑在身上,竹筐内的孩子也在母亲的背上安睡。她们的生活刚刚开始。
夜色浓烈,月光下女人的步伐坚定有力,她的胸腔里一颗崭新的心脏铿锵地跳动着。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