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沿海，是个国际化大都市；一个在边陲，连自来水都没有的小村庄。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地方，由一列58小时的火车，轰隆着将我们带到那片未知的土壤。5418.7公里的路程，差不多是目前为止最远的征途。
离开上海那天，上海体感温度48度。四点多就起来送室友上地铁，回来收拾东西、取钱、买教具，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冲将出来。没有空出手来打伞遮阳，汗流下来滴入眼睛里，津得眼泪刷地下来，也没空出手来擦。不知那时的样貌有没有些像伤心欲绝离家出走的少女，总之很是有些兵荒马乱。
火车上的大伙儿一起度过了满漫长的三天，第一天还都是颇有些兴奋的，分吃分喝各种闲不住。然而列车实在太过漫长，加之第二天伊始，便闻之沿途的城市暴雨，列车要延误，立时没了最初的喜悦兴奋，除了担忧粮食是否富足，便各自窝在铺上似醒似睡。快要耗尽油的列车又祸不单行地停了空调，34度的车厢着实令人烦躁。平原地区住久了，没经历过山山水水，过甘肃的山洞时便已颇有不适，进疆后更是号称高原反应窝在铺上不下来。看了会子红学评述，喜然发现自己还记得住快十年没看过的红楼的一字一句，惊喜得什么似的。
列车两旁的风景随着不断向西部挺进而变幻，先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和河流，后来便是牛羊和麦子玉米，偶尔路过一两片向日葵花田，倒也能兴奋好久。进了甘肃倒是另一番景象，山仿佛陡然拔地而起一般高了起来，连绵不断，列车穿行在山洞里，忽明忽暗地引得邻厢的小男孩儿们嬉闹不断。山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绿，便也就到了地方。到伊宁时已然十点，然而天还是大亮，倒教我好生混乱。
当晚在带领的同学家里打扰，叔叔和阿姨是电视广告里面演的那种很理想的爸爸妈妈，只是看上去太过和谐完美，反而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像是在阳光下七彩的肥皂泡泡后面藏了什么东西，眯了眼睛也看不真切。饶是如此，待我们却是极好，热情得很温暖。伊宁的晚上满凉爽，全国高温中很是难得。次日一早，继续赶路，去那个地图上搜不到的小小村庄。
苏阿拉木图，一个听起来就像童话里恶魔用来囚禁公主的城堡的名字，我不知道蓝白相间的哈萨克毡房里面，有没有哪个真的住了一位哀愁的公主，她住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自己其实是公主——可我又不是骑着高头大马的王子，救不了她，只得回去派知更鸟到处传颂——这里住了位公主呢！
村子里的小学校也是城堡一般蓝白相间的建筑，被青青的山环绕着。大概进进出出的孩子们也会像小王子和小公主一样活泼幸福。寄宿的农户家在其中的一座山的山腰，每日上下山两次，沿着和驾校书上一样标准的限速30的村中公路，隔壁便是活泼泼地叮咚作响的小溪，陪着我们唱着歌儿。
村路两旁连绵的深绿浅绿的山，最远的那些被天空染成浅浅的蓝。近处蓝的和紫的野花，不知是不是有哪一株其实是很珍惜的品种。牛和羊并不怕人的样子，在身边挤挤挨挨地擦过去，不时好奇地抬头打量一二。偶尔从前面或后面穿过一两位跨着单车或摩托的孩童，风驰电掣般冲将过去，留下一声清脆的老师好和一连串银铃儿般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路上。道路两旁不知是杨树还是松树，巍巍然像是要挺拔到天上去。
食和宿分别寄在不同的农户家里面。都是一样的哈族土著，大大的炕床、圆圆的灶头和馕坑，在养牛的栏子边蜿蜒了一条小路通向的茅坑。不常在家的男主人、围着头巾挂着玉米一样金灿灿的笑容的女主人和精致的画儿一样的孩童说着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歌儿一般好听的哈族语言。
准备饭食的那家里有个讨人喜爱的小女孩儿叫沙雅，刚满五岁，跟在妈妈后面帮我们拿水果和碗筷。沙雅爱到我们屋子里玩儿，给我们看她的新挎包和鞋子，我们逗她表演节目时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连唱带跳，好生欢乐。小家伙汉语并不会说几句，回答问题时也总是驴唇不对马嘴，逗我们发笑。有次沙雅哭哭啼啼进来，我们慌着问是何故，原来女主人出门买东西没告诉她，小家伙玩着玩着找不到妈妈，哭着来投奔我们，一会儿哭着叫妈妈，一会儿闹着要喝健力宝。几个独生子女都有些慌了手脚，不知怎样安慰，又没准备什么零食玩具。还是教折纸的灏同学提议折纸给她玩，小家伙表示拥护，自己抽了几张大红色的。我折了格子和纸鹤给她，灏同学折了青蛙，小家伙玩了一会儿，比划着要我们给她折花和“女王陛下的王冠”，别的一概不要。我们并不会折，只好胡乱拼凑了给她，小家伙倒也玩得开心。沙雅的哥哥初三毕业，跟男生们聊过几句，跟女孩儿们话很少。
女孩儿们寄住的那家是我们给补课的一位高中女生的家里，女生叫丽娜，她的伙伴乌佬说她唱歌跳舞都很好。丽娜是个挺潮的姑娘，每天晚上看《旋风少女》，带我们一起用乌斯曼草汁涂眉毛，涂成几只蜡笔小新一起玩自拍，也愿意听我们讲雅思托福、出国留学这些东西，虽然经常会一脸惊恐地奇怪我们“要读到博士也太可怕了吧！”丽娜家里养了一头毛色发亮的奶牛，那奶牛有天早上遁出牛栏，在通向茅坑的小路上悠闲地踱着步，不时还喷喷响鼻。丽娜把牛赶了回去，拯救了急于如厕的我。那牛一脸的不服气，趁我小心翼翼地在小路上跳时用牛鼻子偷袭我，还郁闷地吼了两声，很有灵性的样子。
山上的小姑娘乌佬是丽娜的好朋友，很热情又很谦虚，总会很愿意跟我们说话，给我们讲她的梦想。她对她们本族的历史有非常浓厚的兴趣，想要在大学继续学习哈萨克族的历史。她说很多很多事物都是他们哈萨克族创造的，但是却被维族抢了去，她很想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她从很早以前就确定了这个志向，当真是好佩服她，大概，我们很多人那么小小的时候，尚还没有这么明确的梦想吧。
还有其他的小姑娘们，美丽聪颖的加依娜、活泼逗趣的妩郦波，还有好多虽然记不住名字但是每个都很朴实青春的妹妹们。很有气质的高高的女孩子即使在下雨的周末上午还是来到学校继续努力；可爱秀气的大眼妹帮我们做翻译时超级有礼貌从未被拒绝过；还有长相酷似小公主莎拉的初中小女孩儿在上完一上午课后羞答答地塞来一块酸奶酪……组长大大和“楠楠哥哥”的化学成了最佳抢手货，但我和薪蕊姐也有过用英语音标霸占所有人的时候，轩轩偶尔也去援助化学，生动形象地用吃来做任何比喻，灏同学一直发扬螺丝钉精神各种救场……
更小的孩子们的拓展课更是有趣得紧，哈族小朋友占了先天优势，大眼睛长睫毛萌得洋娃娃一般。小孩子们比我们孩童时尚还乖巧一些，也更纯真质朴些。便是如此，偶尔的调皮捣蛋更是难得得可爱。每次我们到时孩子们已经齐刷刷在教室里坐了一片，到我们一进教室，没有人喊起立便都站起来，拖着长音儿喊老师好，鞠很整齐的弓。我们却囧得不行，蚊子似的不知那句同学们好说没说出口，只知道也是鞠躬。主要是在助教的我走在座椅中间，总有小孩儿嬉皮笑脸地拉拉我衣角，做做鬼脸说老师好，讨人喜欢的小样子甜得人心里发颤。
小孩子们其实聪颖极了，连我都觉得有难度的东西各种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地发挥。不禁想到若他们也有机会进行各种专业训练，会不会不久以后便会出人才？只是山远地偏，担心他们自己都没有机会发现自己的天赋，只期盼，到以后，他们可以走得更远更远，有更多更多机会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吧。第一节课上，我让他们谈谈自己，自己的爱好和梦想，好多小朋友的梦想都是歌星、演员，我也说那也是我幼年时的梦想，真心地希望他们能实现，最初的梦想，大概，会记得一辈子的吧！
离开的那天，往往是最难忘的。讲了一上午物理，讲到一半有些不知所措，感觉怎么讲都来不及，只有跟他们说了很多不知道有用没用的方法、推荐了一些网站，又闲聊了几句，让他们提前离开。谁知他们又齐齐回来，帮我们慢慢地把桌子摆好、把椅子搬到桌子上、扫地、拖地……一切都慢慢地做。
对面教室的小朋友们画了画儿给我们，好些上面写着“我们是一家人”，还写了我们的名字，画了大大的心；好些孩子送给我们半旧的手链、丢了扣的钥匙链、用了一半的指甲油……那些大概，都是他们珍藏很久的宝贝吧。他们把最珍藏的东西，送给相识不到两周的我们。可我们只有一遍遍说谢谢，暗自惭愧没有更好的、最好的东西带给他们。他们抱着我们，仰着小脸儿问老师你们明年还会来吗？可我却不敢回答，怕他们记得，就真的不会忘记。未来的事情，真的太说不清楚。
乘车离开时，在拐角处，看小朋友们一路跑着追下来，伙伴说有点生受不起，像在拍电影。我不敢回头，我知道他们在后面，或者在跑着追着，或者停下来看着车子消失在尘土后面，我不敢回头去看。但我记得，而且我会想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