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外婆
风:
你有一位非常诡异的外婆。她在不久前,在我的后排车座里哽咽着说“我和你没有母女缘分”。你得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就像她曾经无数次脱口而出的“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生来就是折磨我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你”这些话,我从小听着长大,每听一次,都会躲起来哭一阵。
我不明白,她怎么会舍得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对自己的女儿讲。我就舍不得对你说,连你皱一皱眉头都舍不得。
你必定会站在你的外婆那边指责是我做了什么无法宽恕的事,毕竟她给你的,是最大的温柔与最多的善意。我想我得为自己做一个辩解,不能让你给自己的母亲冠上一个“不孝”的罪名。
她总是很生气,有时候是气自己,有时候气我的亲生父亲,有时候气我的继父,更多时候是气我。气我捡起了一个脏兮兮的橘子,气我穿着太过肥大的衣服,气我没有听从她的安排考公务员,气我非要远走京城漂泊半生,气我嫁给你的父亲,气我不愿意与你的奶奶撕破脸皮破口大骂,气我要坚持什么狗屁的梦想死活不放弃,气我找银行贷款也不找她借钱……气急了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多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最初,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能得到她半夜的一句“对不起”,如今便只能咬咬牙与泪水往肚子里咽了。
从这些角度来看,我与她确实没有母女缘分,我没有成为她贴心的小棉袄,她也不曾为我的人生鼓掌喝彩。但她与你却是有着厚重的祖孙缘。
你出生了之后,护士说可以叫两个人进来,我说爸爸和外婆。你的外婆是世界上第三个抱起你的人,排在前面的是接生护士与你那个不知轻重的爹。她哭得比你爸还厉害,她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肯定,她说:“女儿,你真棒。”这是因为你。
她捧着你的小脚爱不释手,捏着你的小手舍不得放下,看着你的目光,永远带着满满的温柔与笑意,哪怕她的腰已经让她疼得保持坐姿都很困难。对,她的腰不好,很多时候,她必须卧床。可是她一想起你,便贴着膏药也要站起来。
你在我和你爸爸面前很乖,会走路了就不爱让我们抱了。偏偏对你那位腰不好的外婆,你恨不得整日整日黏在她身上,多少次我扯都扯不下来,只要我上前去一伸手,你就死死搂着她的脖子,嘴里哭喊着“歪歪”,小脸上全是眼泪鼻涕。一旦我罢手,你们祖孙二人立刻喜笑颜开。影帝的变脸也不及你们。
于是你的歪歪又多了一个气我的理由——我总让她腰疼。可你知道,这事儿的主要责任人是你,她舍不得将这“锅”推到你的头上,便栽给了我。
你们仿佛是天底下最合拍的一对祖孙,你的咿咿呀呀,她全听懂;她的塑料普通方言,你也能猜明白。每次我因为要上课不得不将你交给她,你总是会连午觉也舍不得睡,生怕一醒来,你的歪歪就被妈妈叼走了。
我有过一段时间的担心,因为她总是把你纵容得无法无天。有她在,你敢摔东西了,你摔倒了也不自己爬起来了,你非要人抱着睡了。我在家里给你好不容易养成的一点点好习惯,都让她轻而易举地消灭了。然而,那阵子我读到了一本书,《外婆的道歉信》(这本书应该还在我为你选择的书箱里,可以去找找看),上面说:“拥有一位外婆,就像拥有了一整支军队。”突然我就释然了,那是专属于你的军队,你是它的君王,你说了算。
于是我也想起了我的那支军队。如果说我现在嫉妒着你得到了我的母亲的全部的温柔,几十年前,我的母亲也许也嫉妒过我得了她的父母的全部的爱。
我的外公外婆生活在一个很宁静的小山村,我在那里生活到了八岁。那八年的记忆我已经很模糊了,依稀记得外公为我做的秋千,外婆炒得香喷喷的茄子,小伙伴们骑在牛背上,五月里夜空中的萤火虫,以及燃烧了整个夏天的火烧云。(这些都在我写的短篇童话里出现过,你要是仔细去找,还能找到它们的痕迹。)
外公牵着我散步,绕着小村庄走了一圈又一圈;外婆在我上学前往我的兜里放上几个小橘子;外公拿着粉笔教我在水泥地板上写字,一笔一划,顶天立地;外婆攒下一块钱,悄悄塞给我让我去买冰激凌;外公戴着草帽,挽着裤脚,站在小村庄的尽头目送我……
他们都在多年前去世了,葬礼的时候我并没有哭,却在往后每一次想起他们时泪流不止。我想他们是舍不得我哭的,就是你的歪歪听见了你的哭声就会着急忙慌跑过来,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你眼前一样。
我又多了一个羡慕你的地方了,你还有外公外婆。
你还有外公外婆,他们不年轻了,腰不好,睡不好,白发渐生,背脊渐弯,可你还能在他们的背上放肆张狂,一如指挥着你的千军万马。你会很快长大,正如他们会很快老去,如果你长大的速度超过了他们老去的速度,请你也以温柔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