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原创非首发 首发平台:公众号:“卡夫物语” 作者:柳不离 文责自负
那棵榕树种下的时候,是共和国初生的年岁。彼时曾祖健在,他亲眼目睹了七个矮小寡言的日本兵在钟楼上架起两挺机关枪就占领了清河。当共和国的赤旗飘起的时候,他将老来得子一般的狂喜浇注在幼年榕树的根茎之上,企盼着它能与重生的家国一同开枝散叶。在之后漫长的年月里,榕树目睹了远方大国的蒸蒸日上,也见证了树荫之下柳家命数的香消玉殒。
三年困难时期,它的榕花榕叶吊住了幼年祖父饥寒苦痛的一口浊气,柳家上下十口受恩于这榕树,竟无一人饿死。后来闹了一场叫文化的革命,曾祖成分不好,柳家被定成了地主,祖父被倒吊在榕树上整整一夜,鼻子耳朵里暗红的鲜血在地下洇出一个模糊的“卍”字,泼辣的祖母当着那群小崽子的面用爱人鲜血涂抹面额装疯卖傻才了却了这桩祸事,祖父说,那一年里榕树没有开花。后来改革开放,清河要搞棚户区改造,负责人来说,动迁以后这片地方要盖暖楼,榕树是必然要砍掉的,与其到时候被推土机推平,不如现在砍了还能当好木材卖,父亲听了这话,拎了门口的一块青砖俨然要上去拼命,一砖下去削掉了为首之人的一块青灰头皮。几人迫于父亲的淫威作鸟兽散,那之后二十年里便再没人提起动迁的事由。
老榕树在柳家第三代人的舍命一搏之后,得以幸存在这座百年的四合院内,而我,就生在它明媚嫣然的花荫下。那年榕花开得极早,刚过四月就是满树的胭粉之色,南风一过,如霓裳轻舞流云纷飞。按理说一个初生的幼童理应不谙世事,但那影影绰绰的繁花,却被初春的日晕刻进了我懵懂娇嫩的心性。祖母说,我降生开始便恋着那树上的榕花,总要被抱着趴在窗前,努力用那对尚未清明的眸子望着流动的花影,每次都是实在看不清楚,便哭闹不休,搅得院落里家家户户不得安宁。
等到五六岁时,我终于脱去了婴儿的娇贵皮囊,变得眉眼清澈手足迅捷,孩童尖酸刻薄的淘气在我初长成的身子上悄然滋长,这世间的男女老幼山川草木均是我这少年神祇调笑戏弄的对象。世间万物,除了那棵榕树上的花影,我以倾慕哀怜的姿态与这绝色生灵相守相伴,四合院高墙环抱如蜜糖囚室,母亲也乐于见我痴迷花间,她知道只有这一树美景能治得了我令人生厌的焦躁迷狂。
孩提时代祖父每次上街路过胡同口的玩具店都会为我带回一副花花绿绿的贴纸,透明的塑料袋子里装着艳俗花鸟的画影图形,我十分厌倦此等没有魂魄的死物,每次都是在祖父面前佯装欣喜之后便扔进隔壁那坤家烙饼的火炉里付之一炬,只留下透明袋子。我会摘矮枝上的榕花装入袋中,再把袋子用胶带贴在卧房的落地窗上,斑驳的日晕以温情款款的试探穿过榕花的剔透筋骨,香艳绝伦。那是幼年的我封装初夏的唯一方式,只可惜再美的花木也熬不过时间,烈日下的榕花不出两日便尽数腐朽发臭,花的精血以蒸腾的方式留存在袋子的内壁,死状凄惨冗长。
袋中榕花的一次次夭亡如是在花季到无甚所谓,毕竟满树皆是逝者的姊妹,她们有着千篇一律的绝美容貌与姣好腰身,目光所及之处,美不胜收。令我恐惧的,是花期结束前的最后几个日夜,我每摘取一朵榕花都似在剥削这老榕树所剩无几的青春年华,那袋中榕花如若枯萎腐烂,我便更觉是我用一整个花期的时日亲手对这易碎的美丽施以剐刑,如此深重的罪责,是幼年的我万万难以承受的,以至于时常夜不能寐。祖母怜悯我的痴傻,便交给我了做标本的把戏,将榕花夹在厚重的《康熙字典》之内,让那满篇的酸腐字句吸干她饱满的体液,使其化为干尸。如此一来,虽说花的娇美大打折扣,但至少,能够日日与我相伴,即便在北国苦寒的冬日里。
老榕树下的四合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正房被曾祖那一代人隔成了左右两间,左边住着我们柳家祖孙三代,右边住着一户姓解的人家,解家夫妇在南边打工,解老太太带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幼童守着那个青砖铺成的方正院落。那孩童年纪与我相仿,名叫长生,虽是个男孩儿却生了一副女相,丹眉细眼皓齿朱唇,这世间最娇贵的丫头也断然担不起如此动人的娇颜,解老太太觉得这孩子天生的美貌里透着邪,怕养不大,就取了“长生”这个名字。长生四岁的时候,解家就把他送进了清河当地的一个辽剧班子,一边学着辽南皮影,一边学着梅派青衣,每天晨起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他瘦小的身子在雾霭中唱着那些晦涩难懂的腔调,家国天下、铁马金戈的往事从幼童娇嫩的唇舌中喷吐而出,茫茫如秋水浮萍。
四合院的西厢房,住着一户满族人家,门口总是贴着鬼画符一样的满文福字,这家的家主是一个叫那坤的中年男人,他生着佛前修罗的一副凶相,每天早上在榕树下升起炉灶,烙上几十张发面饼,推到胡同口去卖给过路的农人,那坤的一张饼有二斤三两,能喂饱最精壮的男儿汉。
至于东厢房,据说早些年住着一对拾荒的老夫妇,祖父说那家人姓马,夫妻俩孤苦伶仃熬到七十多岁,一夜之间都生了重病瘫在炕上,街坊邻居帮忙端屎端尿照顾了几个月,最终还是死在了中秋前夜。那以后,东厢房一直空着,成了我、长生、阿婷还有贝勒爷这几个孩子玩耍的秘密基地。送走了马家暮年夫妻的狭窄暗室里承载着幼童们诡秘的时光,那时我与长生和贝勒爷痴迷于收音机里的三国故事,便在暗室里要模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只是谁都不愿做那薄情伪善的刘备,却都要争做英勇豪侠的关二爷,最后大打出手,闹得不欢而散。
东厢房里的游戏,结束在我七岁那年的晚春,是榕花开得正盛的时日,父亲为那间空房寻来新的租客。那天我仍如往常一样拾掇着今日份的俏丽榕花,长生在一旁的秋千上演练着不明觉厉的唱段,我看见父亲和那坤引着一个陌生女人进了四合院,女人身材高挑纤瘦,一席白衣包裹着面孔之外的每一寸肌肤,如今回忆起来,少不更事的我在那时实在辜负了那张娇美多情的面孔。女人生着温良淑娴的骨相,含羞的颧骨与清朗的下巴似戏中烈女,而那多情的眉眼却又流转如秋水浮萍,一颦一笑便能说尽倩女宁郎的暧昧情思,乌黑油亮的长发在女人脑后以奇巧精绝的方式挽成繁复发髻,浓稠的夕阳穿透榕树的枝叶的暗影勾勒出女人如诗如画的曼妙身段,若只论样貌,她生来便是不属于这狭窄逼仄的四合院的英雄人物。
“六子,那大爷的魂儿都被她勾了去了。”长生嬉笑着在我耳边说着,我望着白衣女人已然出神,废了好大力气才把目光转向那坤,他老态初现的黄目伴随着女人口唇的开合抖动着,那虔诚的神色像极了庙会时跪倒佛前的善男信女。
女子注意到了我和长生的存在,她缓步走到榕树之下,倩影与花影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水乳交融。女人伸出纤细的手与我和长生一一握手,我们对这种大人之间礼节性的肌肤之亲显得局促异常,她的手异常灼烫,炽烈的体温熏蒸着我从未体验过的香水气味。
“以后,要互相照顾。”女人声音沙哑腔调郑重,似要与我这个稚嫩孩童郑重地托付彼此的生活。
我将手中的榕花递给她,那是我精心挑选的上品之花,娇嫩的丝绒花瓣暧昧轻浮,女人接过榕花看得出神,紧接着撕下几缕花瓣放进嘴里,丰润的口唇挤压出榕花粉红的汁液。
那一日,那坤和女人十分聊得来,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竟也大方地以明媚笑颜款待这位异乡来客。女人租下了马家的东厢房,那间死过两位耄耋老者的暗室,我们几个孩童珍藏着隐晦浪漫的秘密基地,自那以后,这一切全部都被她以几张红票为代价便大刀阔斧地据为己有。
第二日,她便领来了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那孩子穿着一身暗蓝色的运动装,以戒备的神色打量着这座院落中各怀鬼胎的原住民,长生极为厌恶这个审慎的闯入者,时常以哀怨恶毒的眼色撕扯着那男孩的身形,长生说,他身上没有人气,像个纸人。我倒没有长生的神通,看不出他是真人还是纸人,只是觉得他好像藏着无数的心事,这些心事定是十分沉重以至于他小小年纪就有些佝偻。父亲和我说,这个新搬来的女人名叫陆依文,是南国人,据说是书香门第,规矩很大,院里的长辈都叫她陆小姐。至于那个孩子,他的姓氏陆小姐从不提起,只是叫他春儿。
这位陆小姐平时深居简出,每次出门都要用一袭素服包裹全身,春夏晴雨都是如此,她似乎有穿不完的白色衣服,从风衣到长裙,从靴裤到旗装,每一件白衣都是精工细作一尘不染,但凡外出回来,她总是要用挂在门口的掸子细细清扫身上那些从未存在过的尘垢。陆小姐虽是外乡人,但家中竟时常高朋满座,自从她半斤东厢房以后,我家四合院里来的客人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上几倍,那些客人林林总总,有穿着体面的俊朗人物,也有每日买那大爷烙饼的农人。春儿并不和我与长生一起上附近的丝轴场附小,他被陆小姐送去了一所刚开的私立学校,我们这些孩子之间流传着许多关于那所学校的传说逸闻,穆赫林告诉我们,那里头每天午饭鸡腿管够吃,学校里还有个电影院,老师都是顶漂亮的大姐姐。我不知道春儿是为了鸡腿还是电影院去才每天坐客车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但我想一定不是为了什么漂亮大姐姐,因为这世上绝没有比陆小姐明媚的美人。
陆小姐极爱听长生唱戏,每天早上长生在院子里出早功的时候,她常会过来和我一起坐在秋千上听上一段,晨风游走在老榕树辉煌而繁荣的枝叶花影之中浅吟低唱,与长生清澈昂扬的唱腔相和相成,每至精彩之处,陆小姐也会轻声跟唱。于是,每一日晨起的我除了挑拣榕花之外,便又多了一件事,就是看着陆小姐,看她随着戏中人的喜怒哀乐而欢笑垂泪,暗自揣测着娇俏品囊之下的玲珑心思。渐渐地,我也有些能听得懂戏中那些跨越千古的文辞。陪陆小姐听戏于我而言是头一等的要事,可她并不每日都来,若是赶上哪天等不来她,我便觉得甜腻的榕花之味都少了些风韵,整日在学校里也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亦或直接装上一场急病,闹着不去学校,终日躺在花荫之下数着老榕树衰朽身躯上遍布的沟壑,家中祖母对我是十分溺爱的,以至于我这办法着实是屡试不爽。
陆小姐的东厢房宾客盈门,总是不乏一些欢声笑语,但对于四合院中的众人,她却向来是沉默寡言的。当然,这也不能全部归罪于她的脾气秉性,我家中长辈遗传了曾祖风光之时的老派作风,打心底里是瞧不上这个南方来的蛮子,解老太太为人尖酸刻薄,为了二两豆油能就能掀了粮店的柜台,而那坤做了四十年的单身汉,陆小姐心思细腻,又怎能看不出他眉眼里的欲念纠缠。我与长生,是这院落里最干净的生灵,毕竟幼子的魂魄尚被困在高墙铸成的襁褓之内,从未沾染人世间的污浊妖气。或许正因如此,陆小姐才极为珍重每日晨起后与我们相处的时光,她会与我们说很多话,但都是用那琐碎凌乱的南国方言,说到动情之处,时时哽咽。我喜欢她沙哑清净的声音,便也不顾她说些什么,就这样从暮春听到炎夏,眼见着到了榕树花季的尾声,我才终于听懂了她哀愁的呓语。
那是政府口中的天灾之日,前夜市电台的播音员便开始兴师动众地将台风预警循环播放,对于波澜不惊的小镇来说,这是慵懒夏日里难得的官能刺激,四合院里的男人们蹲坐在湿热的晚风里探讨着清河的历史上数的出来的几次天灾,八十年代的大洪水,九十年代的大地震,谁家的看门狗被洪水溺死,谁家的鸡窝在地震里倒塌,说到惊心动魄之处,无不神采飞扬似旧日里的沙场骁将。
我和长生对那些往日的无妄之灾是漠不关心的,于我们而言这场台风只是意味着风和日丽的一日假期,因为北国是从没有过台风的,那些危言耸听的新闻与其说是预警倒不如说是一场又一场的臆断猜忌。这些研究气象的外乡人低估了清河的气数,传说清河的四角有四座镇妖宝塔,瘟神路过都要退避三分,更何况是几缕残风。我、长生和穆赫林在的小学一周只有一日休假,于贪玩成性的幼童而言,校园只是一场精致的牢狱之灾,而这场虚妄的台风恰好救我们脱困。
果然,台风之日晨起时一派风和日丽,老榕树对于气象的变化向来异常敏感,它似乎能够感受到千里之外南国的风云突转,枝叶戒备地护卫着所剩无多的榕花,花季将尽,满地的落花以惊人的速度溃烂流脓,残躯浸淫入污秽黄土,胭粉之女消亡的决心与气度令我着实爱莫能助。长生依旧在树下唱着旧日戏文,幼嫩胸腹在激昂唱腔的冲撞碾压之下起起伏伏,陆小姐没有来,我暗自琢磨是否是因为她也受不得落花之苦,她这样的美人想必更是见不得貌美生灵的花容失色。
“别看了,看也看不出花来。”长生说着一把拍在我的肩膀上我才发觉我已然看着陆小姐的东厢房出了神。
“长生,你说能今天能刮台风吗?”
“不知道,我就在电视里头见过台风,挺老吓人的。”
“嗯,我也看见过,广告牌子满天飞,老鬼昨天还说不让我们靠路边走道儿,帕被广告牌子砸死。”
“老鬼?是高老鬼?”
“我们班的那个老师喽,她都成精了。”我脑海中浮现出老鬼的嘴脸,她是个健硕骁勇的中年女人,虽是半老徐娘却风骚至极,极爱穿紧身皮裤皮裙并将此类行径视为对班级里幼童的恩典,殊不知劣质皮具包裹着的臃肿臀部既非娇美更无放荡,不过是烈日曝晒的一吊尿泡。但之所以叫她高老鬼绝非因为她的丑陋容貌而是她责打学生的暴虐手段,这天下所有的物事没有哪一样不能做她的刑具,时常有幼童被打到几近昏厥被长辈接回家中,等几日之后送回学校,父母又会对老鬼奉上一段“不打不成才”言论,鼓励此类暴行的延续。老鬼得了圣旨便更能有恃无恐,有一次险些打瞎了班上女同学的一只眼睛,可事后,竟还要女孩儿当着所有同学承认这眼睛是撞伤所致,是她的面门硬要撞击老鬼的桌角,绝不是有人在身后揪着马尾按着她幼嫩的头颅。
“你这么说她,不怕她听见?她要听见你准保玩儿完了。”
我虽明知道老鬼不会显灵在我家的四合院里,但长生的这个玩笑仍让我感觉脊背一阵寒意。
“甭笑我,多亏你不在我们班,你嫩得和丫头似的,老鬼准爱掐你大腿。”
“对喽!操!掐死你丫的。”穆赫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骂着把长生按倒在地,伸手就去掐他的裤裆,长生声嘶力竭地叫唤,惊飞了满树的鹧鸪,群鸟飞起榕花尸首落下,二人就在榕树的残肢血海里嬉闹不停。
穆赫林和那坤一样是满族人,所以胡同里的人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贝勒爷”,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有爹娘,就有一个爷爷住在清河水库上。穆赫林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附小里没一个孩子不害怕他,除了我和长生。我们三个还有张家的闺女从记事开始就在一起耍,刚进小学的时候,穆赫撞见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劫道儿要翻我和长生的书包,他硬是要上去和人家拼命,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当时解老太太领着长生就躺在打人那小子的家门口撒泼,硬是闹得人家家里赔了不少钱,这笔钱具体的数目我是不知道的,但拿到钱的第二天解老太太就去春城给我们三个一人买了一身牌子货。
长生和穆赫林在地上推搡了半天才爬起来,长生涨红了俏丽面孔,赤裸的上身上全是泥土和猩红的榕花汁水,日影之下如血肉模糊的圣子。
“我这有好东西,你们过来看。”穆赫林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黑塑料袋包着的东西,我伸手要接过来但被他一把推开:“小心点儿,这可是我从六子家后屋翻出来的,你别给我碰坏了。”
穆赫林小心地用两根手指从袋子里抽出一个东西,我们凑近去看,是一张旧光碟,在四合院里,光碟向来是孩童的禁忌之一,因为它肉眼难以识别的光刻纹路勾连着围墙之外的花花世界。在大人们的心目中,那是极乐与杀机并存的世界,即便是自己想要一睹为快,都要百般算计小心翼翼,更何况是这些玲珑剔透的幼童。
那张光碟上尽是些我读不懂的文字和复杂的数列,穆赫林稚拙的面孔在反常的兴奋中鼓胀泛红,滚烫的热血从鼻尖蔓延到瞳仁,我隐约晓得了碟片里的东西,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父亲也曾竭力坚守的一方乐土,是他严峻的脸面与缄默的心性所遗漏的俗世之乐,但这极乐之境,他向来是惯于独享的,即便是至亲骨肉与结发爱妻也不能分摊。只可惜他时常低估孩童的敏锐与狡黠,每一个幼子都是生来的密探,愈是隐秘的逸闻愈是难以逃过他们未经开化的视觉。
我顿时有种被窥探了丑事的羞臊感觉,穆赫林是否知道我已然了解光碟里的内容,如是已经知道,那他此举或许就是要我在长生面前难堪,他向来脾气乖张,干出这样的事情倒也不稀奇。可如果他也拿不准我是否看过光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我的反应,一试之下便也就能验证他暧昧的臆断了。又或者,他也从未看过这碟片的内容,只是出于幼童廉价的好奇心才拿来于我们炫耀,我如果反应过激,那不就是不打自招。再或者……
我的心思流转如电,一旁的长生和穆赫林已经在讨论到哪里去看碟片,长生虽是男童的身子却是丫头心性,整日里和戏班里的女眷混在一起,滋养了单纯心思,自然是不知碟片里的乾坤的。
“长生,咱们去你家放吧,赶紧的。”
“不行,我家的影碟机坏了,头两天儿刚被我奶当废铁卖了。”
“六子,六子,那咱去你家吧,你瞅啥呢?”穆赫林说着推了一把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自然是不愿意把这闪着寒光的孽障重新带进家门,一想到要与他们坐在昔日父亲独坐的沙发上观瞻碟片里的声色犬马就令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只能随便扯谎:“我家的影碟机也坏了,我《数码宝贝》都看不了。”
“那去大婷家?”
“不行不行,马上刮台风了,我奶不让我去渔村。”
穆赫林被弄得无可奈何,但很快就又有了主意:“六子,我记得老马家不是有个旧影碟机,后来让那大爷和你爸送给陆小姐了,咱去陆小姐家看不就得了。”
自从陆小姐搬进四合院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进过那间东厢房,陆家虽说每日高朋满座却从不邀请四合院的邻里去家中相聚。有一次母亲包了饺子想要给陆小姐送些过去,我陪母亲一同前往,母亲见房门敞开就不请而入,而我却只是在门口等候,片刻之后我便听见碗碟碎裂的声音和陆小姐与母亲激烈的私语,母亲走出屋门时面色阴鸷好似蒙受奇耻大辱,双手紧抓围裙默不作声。我透过门帘隐约看见陆小姐贞烈的颧骨已被泪水沾湿,她俯下弧度精巧的腰肢拾起满地的碎瓷片扔进水池,一片又一片,似在捡拾着破灭的魂灵。
那天我在榕树下哭了许久,曼舞的榕花将我掩埋于幻夜。可第二日,便一切如常,陆小姐仍然每日晨起时与我坐在一起赏花听戏,眉目温良柔情,母亲也与她亲密依旧,只是郑重地告诉我,陆小姐极爱干净,叫我不要随便进她的家门。
孩童的记忆轻浮而羸弱,很快我就遗忘了流年里的那段插曲,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故障,或许那一日里陆小姐的泪水只是我的幻觉或是一次真假难辨的午夜梦回。如今穆赫林提起要去陆小姐家中,我霎时间如梦方醒,我绝不能让这污秽蔓延的孽障涉足陆小姐的净室,此时此刻的我便是佛前的护法罗汉,不能让妖魔伤了佛陀分毫,我一把抢过光碟在膝上掰断使劲全身力气扔出了四合院的高墙,那是墙外的孽海里的物事,本就应该归了孽海。穆赫林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掐我的脖子,可此时墙外却传来了男人的叫骂声: “娘的!谁往外扔东西,砸人了不知道啊!操恁妈了个逼!”
长生一把拉住我和穆赫林,把我们按到了榕树身后,穆赫林还想伸手打我但被长生捂住了嘴巴,我小心地探头去看,是一个穿着素色坎肩儿的男人,说是素色其实上边早已沾满了血污与油污,荤腥的血气隔着老远就能闻得一清二楚。他身材魁梧面孔精干,乱发在脑后扎起,黄眼中是凝成油脂的精明算计。我们认得这个人,他是老鬼的丈夫,一个姓金的屠夫。我不清楚一个饱读圣贤之书的老师是如何同一个杀猪宰羊的修罗喜结连理,虽说他们身上的狠辣尽头如出一辙,但一个是对幼童的酷刑,一个是对畜生的屠戮,人和兽,终归还是要有些许区别的。这屠夫托了老鬼的关系,每日把那些被屎尿腌制入味的肥肉卖给小学,经食堂师傅白水煮得半生不熟便端上餐桌成了我们这些幼童的骚臭宴席,父亲有一次中午去学校接我见了饭盒里的飨宴,他只一眼就说:“这母猪的年纪比你们都大。”,自那以后,父亲每日都蹬着自行车接我和长生回家吃午饭。
“是金刀子,长生,贝勒爷,你们看。”我小声对身边的两人说到,他们也小心地伸头去看,长生自然并不认识他,可穆赫林和我是同班同学,他平日里最瞧不上老鬼和金刀子这对喋血鸳鸯,在班里她是老鬼的头号劲敌,连往茶水里吐痰的阴损招数都试过多次。为此,他没少挨过老鬼的毒打,但也赢得了班里众兄弟的赞许和众姐妹的倾慕。
“我操!真是金刀子,他来这干啥?六子,你砸得可够准的,就该砸他,砸死才好。”
金刀子往院子里张望了几眼,没有发现躲在榕树后的我们,紧接着他径直走到了东厢房的门口把陈旧木门敲得呻吟不止,良久之后,陆小姐才开门相迎,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刚刚晨起,虽说已穿上了周正的白色旗装,但蓬乱的长发披散在脑后,他慵懒病弱的素颜被晨曦洗去了为人的糟粕,只剩下山中精怪一般渺茫的妖气。金刀子想要说话,但陆小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把他迎进了屋内,金刀子如获圣旨,哂笑着迈步进入。陆小姐拿起一旁的掸子对着面前的虚空一阵清扫打理,好似要扫除什么看不见的阴霾晦气,接着她又从屋子里拿出抹布不断擦拭着刚被金刀子敲过的门板,那门板在这几个月的光景里已被她擦拭过千次万次,整日里洁净如少女脊背,但时下我远远望去,只觉得光洁脊背上尽是蜡黄油亮的粗重手印。陆小姐每一次的擦拭似乎都倾注了惨痛的心血,疲乏苍老的门板在她的手下重复着深重的喘息,吸一口气,吞进女子的苦涩肝肠,吐出的,是男子的浊气。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赴死的倔劲,竟不顾长生和穆赫林的拉扯跳出榕树后的阴影:“陆小姐!今天要刮台风!你要小心!”我声嘶力竭地吼着,短短几个词汇耗尽了我的幼年心力。
陆小姐惊讶地看向我,面孔之上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柔情温润的神采,她竟微微对我鞠躬说:“你也要小心。”
不知是不是真的要来台风的缘故,四合院的院落当中竟真的刮起来蜿蜒飞升的旋风,早已疲乏衰朽的暮年榕花在风中哀鸣哭诉,老榕树宽厚肥美的枝叶在旋风中不安地鼓动着,昔日壮美的翠色流云在动荡年月竟成了摇摇欲坠的负担。我伸手抚摸这棵与我血脉相成的老榕树的身躯,他粗粝的心跳和漫长的叹息随着触摸的知觉贯通我的五内。陆小姐站在风中,暗红如血的榕花尸首织成拙劣的盖头,老榕树哀鸣着将爱女送上花轿,四面八方传来阴恻的唢呐丧曲,凄厉绝情,全无恻隐之心。我想起与陆小姐初见的那一日,她接过我的榕花放进嘴里,清苦汁水染出了娇美唇彩,她说:“以后要互相照顾。”
陆小姐缓慢地带上屋门,不忍这年纪赶得上祖父一辈的杉板再受半点摧残。百年朽木的纹理淹没了撞击的共振,归入亘古不变的缄默无言。
长生似能对我的心神洞察分毫,他拿开了我抚摸树干的手:“六子,你刚干啥呢?”
我没有说话。
“啧啧,走,咱们瞅瞅去,有金刀子的地方准没好事儿,咱们不能让陆小姐被他欺负了,快快!”穆赫林嚷嚷着拉起我们往东厢房去。东厢房的南窗对着街门口,窗外立着一丛樱桃树,是当年马家夫妇所种,老爷子健在时候时常精心侍弄,但樱桃树却好像受不得清河的水土,整日里无精打采地瘫坐于闹市,以早衰的姿色怒视车马纷纷。老爷子去世之后便再没人为它浇水施肥,可没了那过激的宠爱樱桃树竟生得枝繁叶茂,到了季节还喜笑颜开地结出了艳红果实。祖母说,这树是借了马家人的精魄回魂,如今已经是有灵性的精怪,为此她特地在拥挤万分的胡同内围出了一个方寸大小的园子专门侍奉这“神树”。
我们撑着栅栏跳进园内,剥开神树的枝叶看向陆小姐的屋子。我深知这是极为无理的下作勾当,是从小听的汉唐旧事里为君子所不耻的卑劣行径,如果让父亲知道,他定要赏我一顿好打。但那日的我却被那孩提时代的窥私欲趋势,我怪力乱神,我鬼使神差,我终究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恐怖梦魇与白日迷梦纠结着的暗室。
在我的记忆当中,这件卧房一直保持着被光阴遗弃的古旧陈设,当时朝南摆着的是一张乌木红漆的双层电视桌,一层放着一台闪着红色荧光字的影碟机,二层则是一台方正周全似有千斤重的老彩电。靠窗一侧是一方低矮土炕,它贫病交加地困守暗室数十载,熬走了马家这对苦命夫妻,炕头的墙上挂着一幅童男童女戏双鱼的年画,那画色调艳俗刺目,即便屋中四壁已然沾染了灰黄的时光尿渍,画中的锦鲤繁花仍能够争奇斗艳。而那对童男童女算起年纪虽至少是而立之年却依然眉飞色舞稚气未脱,奸笑着窥探马家的世态炎凉。而炕尾摆着的,是一台老式缝纫机,马老太太是裁缝出身,那架机器在壮年之时不知编织了多少锦衣罗裙,想来也曾寄托了无数少男少女的爱美之心,风光一时无两。可到了暮年,它却不得不沦为我这个幼童的玩物,那些精妙绝伦的联动装置和被时间证明坚实可靠的机械结构无不让我心醉神迷。
可如今,卧房里昔日的陈设都被已被陆小姐重新布置,窗前挂着暗红色的细纱窗帘,屋内的人事物景透过朦胧薄雾都显得亦真亦幻。缝纫机和电视机已然没了踪影,那方土炕也不知何时被推平,空旷的暗室里不见陆小姐也不见金刀子,只有一排围成半圈的沙发椅和角落中的一个硕大的木头浴桶。往日里苍白的日光灯管如今被换成了与窗纱同色的暧昧暖光,纠结的红色灯带爬行在天花板与墙壁的交界处,如斑斓闪烁的奇毒之蛇,颈项紧绷,伺机而动。
“人呢?人呢?”穆赫林不耐烦起来,伸手就要推开窗子掀开那碍眼的红纱。
“别动,你这样我们会被发现的,陆小姐不喜欢别人看她房子里头。你别发疯……”我说着把穆赫林抬起的脑袋又按了回去。
我有种不祥的危机之感,仿佛屋内的阴影中隐藏着无数的孤魂野鬼。孩童的心性总是有些玄妙的通灵之处,我注意到长生也难将目光投入屋中,只能紧张地环顾四周。
紧接着我听到了木门悠长的开合之声,陆小姐和金刀子走进了暗室,金刀子笑容狰狞嚣张,狂喜使他壮硕贪婪的肉身颤抖不已,我想起那些与光碟并发的极乐之宴,肿胀的身躯撞击成血雨肉泥,喘息呼嚎之声惊天动地,虚妄幻梦如今历历在目。
金刀子在剧中的沙发椅上坐下,皮面旧椅不安地低声哭诉,金刀子全然不做理会,他那傲视群雄的神采与身段哪里还像一个终日杀猪宰羊与牲畜耀武扬威的屠户,简直是那七进气出杀得曹军片甲不留的赵氏将军。眼前的红纱已然不能阻隔我的视线,神明赐我几个时辰的法眼,世间万物皆能洞察秋毫,屠夫指甲缝隙里的血污,女子唇齿间的红彩,所有的枝节争先恐后涌入我的眉目。
陆小姐手里拎着一瓶浑浊的酒水,她熟练地拆开封口,几口就喝下了半瓶浊物,紧接着她把白酒递给屠夫,屠夫狂笑着一饮而尽,凶煞的酒气伴随着两人的吐纳弥漫开来,即便窥视在窗外的我都能感觉到铺面而来的拙劣辛辣。狂热的酒精很快显现在陆小姐的面容之上,恣意的红晕磨平颧骨的棱角,洗去了口唇的贞烈,如诗的眉眼中漫长情思暗潮汹涌。
在残酷的暗红光晕里,迷醉的陆小姐站定在屠夫的面前,素色的紧致旗袍勾勒出她纤瘦曼妙的身子,在酒精恶毒的催逼之下,她也如屠户一般放肆狂笑如妖邪一般,纤纤玉手一颗颗解开旗袍的扣子,那饱尝了瑶池飨宴的光辉肉体一寸寸袒露在屠户如狼的黄目之下。锋利锁骨勾勒着远山秋水的形势,胸乳以先贤大儒的清高姿态睥睨庸碌之辈,平坦的小腹收容着西子昭君的英气魅气,健美小腿与曼妙足弓轻狂践踏着红尘中的虚妄之美。灯影之下,陆小姐如那摄人心魄的榕花之女,丝绒般娇柔长情的花瓣被那暗示之内消失的缝纫机织造成她一尘不染的赤裸身段。
陆小姐依然笑着,那笑容全无平日里的收敛克制,却是与光碟之内极乐之宴上的迷醉女郎如出一辙,动魄惊魂的娇美几近妖异。她旁若无人地将脑后凌乱长发收拢扎起,千丝万缕在妙手之下只需一根木簪顷刻间便幻化成了雅致发髻。屠夫眼中的烈火已燃尽了为人的所有理智,那俨然是吃斋念佛苦修多年的僧人见了赤身裸体的菩萨,前半生所有的清规戒律在此时此刻皆为梦幻泡影,菩萨变成了少女,神明沦落为羔羊,有哪一个佛家弟子能受得了此般近在咫尺的诱惑,修行半生不就为今宵朝圣,飞升雷音宝殿。他猛地飞扑出去拥住陆小姐光洁的腰腹,舔舐着降世佛陀那醉人的天香,那沾满百兽鲜血的粗糙手掌如钢锯剔刀,对这绝美皮肉施以凌迟剐刑,顷刻之间便是血肉模糊。
陆小姐依然笑颜如花媚眼勾人,但手上却一个耳光扇在了屠夫脸上,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暗室之内,屠夫也不恼火反而笑得更加奸邪,意犹未尽地躺卧回沙发椅上。陆小姐从令一把椅子下边抽出一个沉重的木头箱子,郑重其事地解开锁扣,取出一个古旧的木制收音机和一只闹钟,她转动闹钟的定时发条后摆放在一边,又将收音机插上电源,检查了里面的磁带。按动开关之后,悠扬的乐声伴随着电流的啸叫流淌而出,那是跨越千里海峡的靡靡之音,来自渺远的南国,我在母亲收藏的磁带里听到过同样的歌曲,是孟庭苇的《红雨》:
“所有昨日说过的誓言,
像是一场下过的雨,
再也不能重复是你的泪,
无法逝去的伤痛”
陆小姐在悲情悠扬的女声中翩翩起舞,柔弱无骨的白皙皮囊随着旋律扭转雀跃,扮演着万千绝美的姿态,如绸的暗光裹挟着风中曼舞的榕花之女,那是我记忆里只有在最为旺盛的花季才能赏到的绝美景色,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我转头去看长生和穆赫林,他们已被这盛景惊得目瞪口呆气血上涌,可我却不知为何难以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想要离开,但我的魂魄已被勾入暗室中与屠夫并排而坐,用孩童的心性赏玩着这早熟的人间至美。
那支舞,她跳了许久,跳到艳曲终了,跳到地老天荒。屠夫对如此类的表演起初到还颇有兴趣,但渐渐地便不再耐烦,他宁愿要一个四肢残疾的娇娃躺卧怀中也不要一个舞技超然的艳女观而不得,他再一次拥住陆小姐,将她娇贵柔情的身子禁锢在粗壮的手臂与赤裸的胸膛之内,这一次,陆小姐没有再去反抗,她娇笑着将眉眼弯成皎月的弧度,媚骨如受惊小兽,蜷缩在男人血气蓬勃的脏乱怀抱之中。屠夫饥渴得亲吻抚摸着陆小姐的每一处肌肤,黏腻的唾液汗液包裹着女子无助的肌理,他显然不是新手,对此类的剥削简直熟能生巧无所不用其极,每一次下手都如铁铲入河泽,直取魂魄要害之地。
一番把玩之后,屠夫更是兴起,竟一把将陆小姐抱起重摔在地,地上虽铺着厚重绵软的地毯,但这一声闷响依旧令人心惊肉跳。陆小姐全然不顾,仍维持着娇笑媚眼,屠夫嘶吼着将沉重如山的肉体镇压在陆小姐身上,我听到一旁的穆赫林不住骂着脏话,长生靠近我的手臂抖似筛糠,天灾将临,刚刚还只是温情款款的旋风如今已然成了气候,狂风摧残着四合院内衰老的榕树,我即便在街口也能将老树的哭喊听得一清二楚,那是重病之人的回光返照,是为父母者的惨痛遗书,他思念不舍啊,不舍那狂风中纷飞的末代榕花,不舍那在男人腐肉之下受难的榕花之女。
“六子,我们走吧。”长生说着拉起我的手臂就要带我离开。
“对,赶紧!六子,起风了,要下雨。别看了。”
我不顾伙伴的催促拉扯,拼命地以泪眼守望着屋内的惨状,破碎的榕花与幻灭的绝色,那些肮脏的凝视与凌虐,我的守望是以命相搏的缩写,是解救落难菩萨的唯一手段。
“六子,你咋了?你别哭,你哭我也想哭,你别哭!”长生带着哭腔的呼唤在我的耳边却显得如此渺茫。我恨不能破窗而入以幼小的身躯阻挠这场灾难发展的紧要关头,我脑海中飞速流转着计划,我向来多愁多病的身子是否能在与玻璃窗的对决中胜出,金刀子是否会因为我的闯入而放弃暴行,或者,他会不会认出我是老鬼班上的学生,如果真的被他和老鬼告了状,老鬼有千百种办法将我折磨得体无完肤,酷刑之后,母亲还会对她奉上“不打不成才”的嘉奖,这样一来,这折磨便会成为每日的惯例,我的余生都会因为此时的冲动而碎成瓦砾。
可如若我不破窗而入,陆小姐知道了会不会怨我的不义,毕竟她初到四合院时候只和我一个人说过“我们要互相照顾。”但陆小姐此时已被醉酒的迷狂冲昏头脑,想来是不会发现我地偷窥行径的……但她向来心思细腻,会不会是已经发现只是在金刀子面前无法说出,会不会她此时此刻正无声地向我呐喊,渴望我能够心照不宣地闯入暗室就她脱离苦海,会不会是现在,就是现在,晚了哪怕一分一秒都会屠戮了她喜爱洁净的人格!现在!就是现在!
我一拳砸在玻璃窗上,与之同时发生的,是屋内的闹钟响起刺耳的铃声。屠夫此时正拼尽一切要在拥吻的同时脱掉自己的长裤,心思不整的饿兽已经没有听觉,可陆小姐却敏锐地察觉了响声,她望向窗外,我竟没有任何恐惧地站直身子,全然不顾一旁慌忙逃走的长生和穆赫林。我直视着陆小姐沾满男人唾液污秽的面孔,她也以同样的坚决注视着我,目光交接之时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受辱的榕花之女,正竭尽全力地从真身变回人形。
闹钟响起的那一刹那,她眉眼和肉身上所有的迷情与香艳都顷刻之间褪去,面庞瞬息便恢复了昔日的贞烈与清冷,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屠夫推开,眼中尽是观瞧屎尿一般的嫌恶与痛恨。
“时间到了,出去吧。”陆小姐声音沙哑,强装着波澜不惊。
“妈了个逼的!我花钱了你不等我办完事儿!?操你妈的骚娘们儿!”
屠夫说着又要上去把陆小姐扑倒,但陆小姐敏捷地从沙发靠垫里抽出一把剔骨用的剐刀,屠夫对这物事再熟悉不过,深知它的威猛与公正,无论鸟兽还是活人,在它眼前都是一摊待宰的鲜肉。
“我操!你他娘的动真格儿的!你个骚逼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陆小姐却并无杀人之意,她右手持刀割向自己左手的手心,鲜血顿时顺着手腕流下,在她赤裸的洁白臂膀上雕刻出艳红的纹路。
“妈的,算你横!小娘们儿,真他妈晦气。”屠夫慌乱地穿上坎肩儿夺门而出。
“先生没有尽兴可以明天再来,价钱是一样的。”
陆小姐缥缈的送别声伴着金刀子走出了暗室。他出门一转弯就看见了蹲守在窗边的我,先是惊诧羞臊,接着便是无所顾忌的狂怒,叫骂着就要过来抓我,离奇的是此时的我竟没了预想中的恐惧,只是滋长出了与他不相上下的怒火,我恨自己幼童的身子是这般软弱无力,父亲跟我说过,渔村里住着个叫郭龙的痞子,他是行伍出身,复员以后从部队带回了一把军刺,就用这把军刺他一个人捅了冷湖四个找茬的流氓。我多希望我今时今日就是郭龙一样的恶人,能挥舞着军刺怒斩面前这行凶逃逸的恶犯。
就在千钧一发时,陆小姐推开了卧房的窗户,一把架住的胳膊把我抱进了房间。屠户想要叫骂,但话刚冒了头又憋了回去,但我没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应该还在门口等着教训我这个撞破他丑事的嫌疑人。
暗室里弥漫着纷乱的气味,酒精的苦辣、汗水的骚臭、女子的体香,浊气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口鼻,一阵接一阵的眩晕扑面而来。
陆小姐把我放在地摊上就赶快松开了手:“不离,我身上太脏,不要碰我。”
我注意到我的手腕上一片湿润,扭头去看竟是陆小姐伤口流出的鲜血已经染了我大片的衣袖。陆小姐回避着我的眼神,独自走到角落里掀开那个木头浴桶,顿时一股温热的水汽喷涌而出,想必是早已经备好的热水。她背对着登上台阶迈进浴桶里,赤裸的背与丰润的臀在蒸汽中施展着精美弧度,我注意到她颈背上尽是鲜红的抓痕,想必皆是屠户的手笔。
陆小姐缓慢地跌坐入水中,这最后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在一声绵长的叹息之后,她蜷缩起受尽磨难的身子,将颈项之下每一寸肌肤都淹没在温热汤水之内只露出膝盖和面孔。我忽然想起陪祖母看《红楼梦》时电视机里将死的秦可卿的模样,消瘦的骨肉,病弱的眉目,苍白易碎的肌肤和失了精气的躯壳,那濒临薨逝的娇美与此时的陆小姐如出一辙。
她紧皱着眉头似在忍耐着莫大的疼痛,良久之后才能勉强睁开眼睛,那眼眸中恢复了些许平日里的柔情。她见我依然站在原地,便勉强挤出笑颜指了指浴桶旁边的木椅子让我坐下:“坐吧,就坐这里,不要坐那边的沙发,太脏了,小孩子最要干净,不能碰这些脏东西。”
我走过去坐下,这把椅子很不舒服,僵硬的椅背直戳我的脊梁让我不敢放松,陆小姐与我近在咫尺,她谨慎的喘息将热气喷吐在我的侧颜之上,蒸腾的水汽已经弥漫了整个暗室,我忽然发觉或许这就是陆小姐洗净屋中脏污的方式,用这氤氲水汽,荡涤每一分屠夫接触过的空气。
“陆小姐,你的手上受伤了,我妈妈说受伤的地方不能碰水,碰水容易感染,感染了手就烂了。”
陆小姐听到我的话,把受伤的左手从水中拿出来,伤口依然不住地流着血,鲜血被温水稀释以后变成了滚烫的橘红色。她玩味地观瞧着伤处,仿佛这只手并不是一个器官而只是个玩物。
“那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应该怎么办。”
“得消毒,得用酒精,可老疼了,但弄完以后包起来就不疼了。”
陆小姐虚弱地笑起来,用手拂去鼻尖的水珠,但不想却把鲜血抹在了面孔上,一抹嫣红竟离奇地给她添了几分生气。。
“不离,你去那个木头箱子里,里面有瓶白酒,你把它拿过来。”
我过去在木箱里翻找,里面尽是一些港台歌曲的磁带和各种影碟,我翻了好半天才找到一瓶撕了标签的白酒。
“这老疼了,陆小姐,要不你去老王家诊所吧,我领你去,我知道在哪。”
“你看我这样子,怎么去的了,不离,你们为什么都叫我陆小姐?”
“我爸妈说,你是南国人,读过很多人,喜欢被别人叫小姐。”
“在南国,小姐确实是好听的话,但在这里,是没人喜欢被叫小姐的。”陆小姐已然恢复了些神采,她勾了勾手指让我把酒拿过去:“我叫陆依文。”
“我知道。”
“你以后叫我依文姐,不许再叫陆小姐,告诉你那几个小朋友,都不许叫我陆小姐。”
“……依文姐,你刚也看见他们了吗?”
陆依文笑而不语接过我手里的白酒用嘴咬掉了瓶塞:“不离,等一下握住我的手腕,我很怕疼。”说着她欠身趴在浴桶的边沿上,把受伤的左手伸出来,我慌忙用两只手抓住她的腕子,滑腻的肌肤与锋利的骨节刺激着我幼稚而敏感的心性,我注意到那只手上有着多道纤细的新老伤痕。水雾中的陆依文没了方才的妖媚,她此时更像个少年,一个病弱的处子,褪去妆容的眼眸唇舌寡淡清俊。
“抓住我,不要放开。”
陆依文说着把一瓶白酒全部倒在了伤口上,酒气混杂着血气淹没了我早已湿润的衣裤,她嘴上说着怕疼可却没有任何的躲避退让,任凭烈酒撕咬腐蚀着嫩肉新伤,神色淡然。倒完之后,她如释重负地跌坐回水中,我松开紧握她手臂的双手,竟有些依恋不舍。
“不离,是不是这样手就不会烂掉了。”
“嗯,肯定不会了,我打包票。”
“没想到你还是个当医生的材料呢。”
“我不想当医生,我以后要当个画家。”
“在台北的时候,我的丈夫是一名画家。”
“那他现在在哪?”
我问出这话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口,那大爷说过陆依文寡居多年,不让我们去问东问西。
“他,他留在了台北,那里是画家的天堂,这些玩弄画笔颜料的家伙,这里都有些问题。”陆依文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顺手就摸到了自己的发簪:“不离,帮我把头发解开吧,我的手不方便。”
“你叫我不离,他们都叫我六子,因为我姓柳。”
“那你喜欢别人叫你不离还是六子。”
“我不知道,但阿婷也叫我不离。”我说着走到陆依文身后,踩着一旁的马扎取下了她的发簪,那发簪温润轻盈,想来是什么了不得的好木料。我小心地解开她繁复的发髻,将长发披散在赤裸的脊背之上,透过荡漾的汤水,陆小姐伤痕累累的赤身一览无遗,我知道那些鲜红青紫的伤痕几日之后就会消散,但那行凶的过程,又要多久的时日才能忘却一空,那样高强度的遗忘需要多么宽广的胸怀和多么粗糙的情思啊,对于陆依文这样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婷是那个总和你一起玩的小丫头吧。”
“嗯。”
“她很好看,你喜欢她吗?”
我被这问题问的有些不知所措,脸上顿时一阵灼烫,慌乱之中手下的发簪刺到了陆小姐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忙收回放肆的目光跑回木椅处端坐。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们看到这些,太脏了。”陆依文用没有受伤的手用力擦洗着身上的淤伤,好像只有足够果决就能洗去这些淤积的坏血。
“很快就好了,依文姐,那些伤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在街上玩儿的时候经常碰伤。”
“你说这些?”陆依文指了指自己锁骨上的一处抓痕:“这些是好不了的,今天好了一处,明天又会生出两处,这是我的病。”
“什么病?我大爷是中医,他说他什么病都能治好,我帮你问他。”
“我这病,是没人治得好的,等太阳下山的时候,自然就好起来啦。不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那个阿婷,你喜欢她吗?”
“……嗯,我以后要娶她,让她当我老婆。”
陆小姐朗声笑起来,她欠身过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我看着她凑近的清俊脸庞,竟下意识地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血迹,幼小的手指划过她挺拔的鼻梁果敢的颧骨与柔软的眼窝,掠走了几缕嫣红。
“好样的,不离,你是个男子汉,你以后一定要把她娶到手,喜欢她一辈子!我们拉钩,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拉就拉。”我伸出小指与陆依文勾连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狗!”我说着骄傲而挑衅地看着陆依文,可陆依文却收敛了刚才俏皮的笑颜变得严肃起来。
“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会死的。”说完,她郑重其事地用大拇指抹过朱唇,沾上滑腻唇彩按在我的额头上:“不离,盖章喽,你说话算话。”
我也严肃起来,郑重地点头:“嗯!我从来不撒谎!”
陆依文再次展颜,恢复了少女般柔软的笑容:“不离,你刚刚为什么要敲窗户?偷看还不怕被发现?不怕我生气吗?”
“你说过,我们要互相照顾,金刀子不是好人,他老婆天天打我,我不能让他打你。”
“嗯,你果然是个小男子汉,但我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进这个房间来,要找我的话,就敲樱桃树那里的窗子就行,绝对不要再进这个房间,这里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
“嗯,我答应,但依文姐也要答应我,不要再让金刀子来这里了,他太脏了。”
“好!下次他再来,我们一起把他打出去!”
我被陆依文的话逗得笑了起来,陆依文也跟着我笑,揉搓着我的面颊,从初见那一日开始,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爽朗单纯的笑颜,隐约之间我竟觉得是年幼的阿婷坐在面前对着漫画书发笑而不是一个已然有了儿女的妇人。我们笑了许久,似乎所有的烦恼忧愁都被淹没在这没来由的欢喜之中。
不知过了几时,我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扭头去看,是那个阴鸷的孩童,陆依文的孩子春儿,他依旧穿着那件初见时的蓝色运动装,以与年龄不相符的仇怨阴狠审视着眼前这个与自己赤身裸体的母亲对坐的同龄人。
陆依文见了春儿,立刻便收敛了刚刚的少女心性,我一闪神之间她便换成了一副温良贤淑的慈母面貌,这恍如隔世的转变令我心悸,笑容僵在脸上不知如何自处。
“春儿,这是柳家的孩子,他叫不离,你要叫他六子,他的衣服脏了,你带他去你的房间换一件你的衣服给他再送他回去。”
春儿一言不发,只是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同他出去,我最后再看了一眼浴中的陆依文,此时的她慈爱而圣洁,令我退避三舍:“六子,不要忘了我们说好的。”
春儿的房间是过去马家的储物间,屋子里没有窗户,昏暗无比,但就这这样一个狭窄的屋子里却放了一架沉重的钢琴和一把吉他,墙壁上贴满了鲜艳的儿童画,想来,这些都是陆依文为春儿置办的财产。春儿找了一件他的衬衫给我,他警惕地凝视着我脱掉沾满他母亲鲜血的湿衣换上他散发着霉味的衬衫,押送着我离开了东厢房。
蹲守在门口的金刀子已然不见了踪影,墨色的云层如百万雄兵手持刀枪剑戟从半空中威逼着虚弱的清河古镇,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雨天张狂地切割着脏乱红尘,血肉横飞,满目疮痍,台风真的来了。我顾不上春儿仇恨的目光径直奔向我的榕树,贫病交加的老树在狂喜的怒风中哭喊着,送别着那漫天纷飞的榕花之女,今日,就是我向来恐惧的最后一日的花期,我不顾危险爬上树干旁的梯子,竭力找寻着残存的榕花,我暗暗祈祷着:留给我一朵吧!哪怕一朵!哪怕就一朵也好!苍天啊,求你哀怜我这孤苦敏感的孩童吧,莫要夺走我最后一抹的绝色啊!
漫长的寻觅之后,终究一无所获,榕树白发丧子,天地大悲,我下了梯子,于暴雨中跪地收敛着死去的榕花之女,横流的鲜血在暴雨之中汇成江河直入怒海。我知道,我已然送别了最后一次的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