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6.
走在云雾缭绕的烟山中,隔几步人影就会消失。
山阴今日起大雾,空气湿度达到了98%,能见度不足50米,烟山上则更甚。响河走在狭长的山道上,分不清这扑面而来的究竟是雨、是云还是雾。
上周刚回过家的她这周又回来了。这在响河父母看来简直就是稀奇事,碰巧虞飞周末到山阴开会,今天起了个大早硬拉着响河来爬烟山。
身穿水绿色绸衣的虞飞走在前面,没几步人又隐入云雾中看不分明了。
简直就像在一个妖鬼出没的人间仙境。
此时耳边传来动人的感叹声:“啊……空气真好啊。”
响河打趣道:“雾以吸为贵,你多吸几口,就当为我们山阴老百姓做好事了。”
倏地不知从哪里出来一记拳头,直向她的小腹顶去,“岳响河,嘴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这时虞飞的脸又出现在她眼前,额发挂着水珠,下颚也氤氲着水汽,真像水里出来的妖精。
响河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前襟,“虞姬虞姬,奈若我何呀?”
雾,越来越大了。
前几日响河努力回忆,才想起小时候自己也去过远方,这个远方于江南而言是真的远,因为它在内蒙古。说起内蒙古,总算和叶老扯上了那么一点关系。这次回家前她查找了集团总部的一些资料,顺便向旁人打听了叶老的往事。
他和顾建华是二十年前从内蒙古到建州白手起家建立了现在的怀真集团。
二十年前,正是响河读小学一年级的年纪。
以前她无意在餐桌上听爸爸妈妈用山阴方言说起过“叶叔”这个人,方言和普通话总归有点区别,她不确定父母口中的“叶叔”是否就是叶老。
但是去内蒙古的事她还有点印象。那还是她五、六岁的时候,爸爸抱着她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的。内蒙古的东西她吃不惯,只记得这边要卖两块多一盒的伊利纯牛奶在那边多如牛毛,而且价格还便宜了一半。回来的时候,嘴里含着乳酪奶片,却不知是谁送给他们两把蒙古弯刀。
两把弯刀一大一小,均为钢制。小的更像匕首,鞘身闪着铁血般的金属光泽,鞘尖做成马头状,小巧却不失威武;大的那把则通身墨青,鞘面雕刻着精美花纹,花纹深刻而细致,丝毫不见斧凿之痕,显得大气磅礴。
那两把刀现在在哪呢?响河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爸爸也帮着找,嘴里却碎碎念着“明明放在这儿的”,转身忽然想起前几年搬家时,闲它碍地方,放到乡下老屋的柜子里锁好了,打算深藏。
响河一拍脑门,心想正是在老家。多少年没看见了,竟不自觉地忘记了。往事不也如这坚韧的钢刀,隐忍地藏在刀鞘中,蛰伏于岁月安稳处经年,再见刀锋,怕又是一场累累人心的修罗地狱。
烟山上有个烟山寺,整个山阴属它这里香火最好。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钟鼓楼、藏经阁等一众殿阁均在山下,唯独山顶有个观音庙,过去又叫香炉庵,因形似香炉而得名,又烟山常年烟云缭绕,烟与香炉相得益彰。
本地人都说去烟山顶上的观音庙求签最为灵验,却不知波波从哪里听来的鬼话,说相爱的人一起去爬烟山的话就会分手,而若是有情人在烟山偶遇则会成就一段好姻缘。
响河反驳道:照这话讲岂不是恋人都不能来烟山,而在烟山结缘的恋人则一生只能来一次。
她心里虽不信,可每回爬山都会想起波波这句戏言,从另一面讲其实这也是一种相信。
真真是被下了咒了。
过了御风楼,前面就是圆梦塔。圆梦塔与观音庙相峙而望,中间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崖刻的贴崖小路可供通行。今日从御风楼这边望去,云雾湍在小路上,盖着行路的人,灰白色一片起起伏伏,竟给这边远望的她一种无路可走的观想。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人如行雾中,一生迂回起伏,踽踽前行,多少次总以为无路可走,可又不得不向前,终磨砺出一副崎岖心智,却也未必能等来佛祖一缕金光,远离颠倒梦想,涅槃重生。
虞飞说要上洗手间,响河给她指了路,就在御风楼背后。洗手间里排长队,御风楼也没落脚处,响河干脆去了圆梦塔。沿着塔内一人宽的窄梯拾级而上,前面的人一停,后面的人跟着停,半只脚立在阶面上,站不稳总会晃几下。响河向来平衡感为负,惯性爱开她玩笑,显得她头重脚轻,还被身后的小孩取笑。
突然隔着几个人传来一声自己的名字,“响河?”
声音从后面来。
一听就知道是何峪风,但她不敢相信。怎么会这么巧,她又想起波波的戏言,有种一语成谶的欢喜。
是的,此刻即便再不好的预言只要能碰到他,至少在她心里都是功德圆满的好事。
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上一次和他一起爬烟山,已是高二暑假。这中间有多少次爬山,她就会想起他多少次。
她挨着扶手,半个身子都悬空在外,尽量避开,可梯子实在是窄,其他人贴着墙走过还是会擦到她。已走到第七层,再两层就到顶了。何峪风两步并作一步上来,手直接插到她后腰,不由分说,扶住她就往上走。
响河愣了愣,心想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可脚步不停,心却停了,心一停只觉时间都静止。只想永远这样并肩而走,一步挨着一步,有种相互扶持的美好寓意。
哎,有他在,如何心无挂碍,如何远离红尘?
“你不是上周刚回来过吗?怎么又回来了?”他们站在塔顶的檐下,这是何峪风开口的第一句话。
“来打听一些事情,毕竟电话里说不太清楚。”
“和钟世成有关吗?”
“嗯……还有叶老。”
果然。他颇为伤感地点了点头。
“你和叶老以前就认识?”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叶老是不是我爸妈口中的‘叶叔’,我还不能确定。”
“……”
“你呢?你怎么来爬山了,你一个人来的?”响河转头问道。
“陪顾铭来的。”
“那他人呢?”响河转身望了望,并没看见那人。
“去拍照了,说是难得的好天气。”
“见鬼,这算什么好天气。雨是没下,但身上都是水。他也不怕毁了他的大马三。”
“等会下了山一起吃中饭吧。”
“今天不行,我是陪我大学室友一起来的,她刚好不在,我才一个人上来的。”
虞飞不习惯有陌生人在场的饭局。要不是她这么害羞也许早就找到男朋友了。是时候该下去了。
走在通往观音庙的崖刻小路上,虞飞和她说起刚才在洗手间门口碰到的一个奇葩。
“对着女厕所狂拍,是变态吗?居然没有人阻止。”
响河含在嘴里的矿泉水差点喷了出来。
虞飞口中的变态不会是顾铭吧。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看不太清,就听到咔擦咔擦的声音。听旁边有人说是个挺帅的小伙子。”
“你看这雾这么大,烟山上的洗手间本来建的就特别洋气,人家说不定是在拍美景呢,是不是?”响河估摸着这人就是顾铭了,忍着笑好心解释道。
“哪里不能拍,非得在厕所门口?我之前看新闻说有个上班族就喜欢每天在百货大楼的洗手间蹲点,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说是为了看各种各样的女人进出厕所。还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拍照,出来一个拍一个,太猥琐了。”
“真要看装个针孔摄像头不就行了,这到底算犯罪还是犯傻。”
“就是说呀,奇葩的脑回路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这种人难道脑子没问题?居然没问题?”
“新闻没说,如果真是神经病,报道里早该说明了吧。”
“这就叫‘精虫上脑,智商感人’啊。”
“噗嗤……”虞飞闪着眸子笑道:“以后和人吵架就得带上你!”
响河盯着虞飞的眼睛看。虞飞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虽然表情总是呆呆的,但是眼睛却很好看。虞飞的眼睛虽然也大,但和晓江的桃花眼不同,她的眼睛自带温婉内敛的气质,而比常人淡一个色号的瞳孔总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错觉。说实话,虞飞整个人都是楚楚可怜的,弱不禁风,慢热而害羞。
她咂舌,心想自己刚才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让虞飞和顾铭见见面,说不定有戏。
“走,求姻缘签去咯!”响河调戏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