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到家,号码是爸爸的,我不存家人的号码在手机里。自从教会爸妈用微信之后,他们基本不再打电话了。背了几遍爸爸的号码,正是现在手机屏幕上发光的这串数字。肯定有事,我脑子里先过了一遍有可能的悲剧,妈妈出事了?家里出事了?盯着号码好几秒,才接起电话。
爸爸总是先叫我一声。他的声音让我心惊肉跳。
他说,公公死了。
我说,怎么会死呢,不是正在医吗?
他说,就是他们要医,医到今天,死掉了。
这样的对话,已经是第三次了。表哥,堂哥,外公。
也许哪天就轮到他和妈妈中的一个。
亲人犹如玻璃瓶里的富贵竹。我们都希望多多地长出新叶子,长高,长粗,而老叶子能长久地墨绿下去。但终究老叶子会一片片枯萎和剥落。
而我们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片,从下至上,剥落的叶子越来越与我们亲近,这个过程像是让我们慢慢适应悲伤的程度。
外公,脑子里样貌依旧清晰,尤其是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他,皮肤白得发光,透着血管的粉嫩,尤其手臂。真是奇怪。难道死亡,就是慢慢变透明嘛?
这次回去就只能从照片上看了,他的腮帮子,遗传给了妈妈,妈妈遗传给了我。他已经是村子里辈份最大的一个,站在离死神最近的地方。死亡,就像是他为了抵挡住死神的侵袭而做的牺牲。
我很平静,只是觉得生命逝去是件很奇特的事。有这么一个人,他曾经会背着锄头,去田间山头给你弄点什么吃的回来。挑了最好的回来。有时候是一把覆盆子,有时候是一小篮李子,有时候是几个玉米,有时候是桃子,是番薯。
他老了,可是在外婆眼里,他就是个男人,需要力气的事就该他去干。帮我提那个,搬这个,去田里淘点蔬果,去给我到山上摘野杜鹃。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想笑,我其实应该是更有力气的那个吧。
而这个人会从某一个时刻开始,你再也见不到了,他再也不会给你做任何事了。和出远门不同,永远都等不到他回来。任谁也无法改变,我们拼命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得有权有势,或者祈求到了天大的好运气,统统没有用。很神奇吧。一件我们多努力都无法去改变的事。
很奇怪呢,这个人就是这样再也不回来了。
而且死亡前,弥留的日子,我想是很孤单的吧。尤其在病了一个月以上的日子。至亲的人也无法维持一个月的焦虑,人们总是尝试着让自己开心起来。比如外婆,她在陪护时追一个古装剧,而且略带着固执地要把故事情节说给别人听,好像这个电视剧特别值得看,特别值得探讨一样。比如妈妈爸爸,他们只要和我聊天就很开心了,几个姨估计也是如此,小姨还出去旅游了一趟。比如表妹,她的小狗前几天生了三个肥嘟嘟的小宝宝。比如表弟,讨好未来富婆老婆比啥都重要。比如我,减肥,做义工,开发客户拿提成,追男朋友,考证书,时间早就匀不出来去担忧,去悲伤忧愁。同时,我们都不是富裕的人,不免还要登记着医药费。好像只剩下外公一个人,独自回味着病痛,独自担心着一步步逼近的死亡,独自看着光阴一寸寸交替。家人已经在尽所能地让他接受治疗,他又不能开口要求换去更大更好的医院,或许换了也没有用,胃癌晚期。
听说外公一直是一个软弱的人。当年舅舅还很小的时候,重病,送医院。他和外婆两个人都只会六神无主地哭泣。还要等着外婆的妹妹来撑场子。后来舅舅成年后心脏病病发,重病在床。舅妈不消停,大姨情绪失控。他没有吼一声,没有镇住这群吵闹的女人。他也只是很意气用事地说:你们也别吵,那就不救了,我当没生过。
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是怎样的呢?恐怕他那时也慌乱地没了想法。
当他自己面对重病时,他大概和那时一样的吧。要活下去吗?好像是个很大的负担,好累啊。就这样死去吗,不舍到恐惧。能要求谁呢?好像自己一辈子都没要求过谁一定要遵从自己。没有要求子女一定要救自己,没有要求死神放他一马。眼神里是虚无的,微弱地祈求,谁能留住他的生命,他老婆,他女儿们,他外孙们,医生,或是鬼神。他想嘴硬地,豪气地说,不看了,出院,浪费钱。他说不出口,他想活。可是越是住院,越是觉得自己已病入膏肓,尽管没人告诉他,他是癌症。一不小心的松懈,他就没再挺过去。
死神都是数着拍子来的吧,数完了,就是要带我们走了,和我们是不是抗争无关吧。大概这就是寿数到了,到了喜丧的年纪。
他一生没干过啥大事,没有当年好话说。但是他的女儿们会记得他,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在那个人头算工分的年代,那个吃不饱的年代,他让外婆在家做个全职主妇,他嘱咐她要照看好四个女儿,不要叫她们在地上爬得脏兮兮的,得了癞头。这恐怕是唯一他坚持不妥协的事。
他的牌友们会记得这个叫老K的人。一群老头,脑子已经不灵光了,还喜欢天天聚在一起搓麻将。没了外公,他们都记不起谁打了什么牌,都不知道轮到谁了。估计要打起来了。呵呵,一群老头。
村子里都是老头老太太了吧,前些年,那个裹脚的老太婆率先走了,开启了新一批老人的排队离世,一个一个从村子里消失,从人们的口中消失,在大家的记忆里缩到一个不轻易触及的角落。
笑着,笑着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