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认识一个流氓。比我爸小,比我哥老。流氓的胡须永远都是微微刺人的,贴上去,指尖温温的,麻麻的,流氓还会笑。
流氓一个人租住在马路边上的平房里,没有老婆,只有一群乱糟糟的朋友,于是家长们都吓着小孩:“别跟他玩,他是个流氓,会把你卖到山沟沟里去的。”
他们对女孩子这么说,对男孩子也这么说,好像有缺丈夫的山沟沟似的。
我一脚踢开流氓的门,对他喊:流氓!大家都在说你是流氓!
流氓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他乱七八糟地跳起来,抖了一地的录像带。
“你在看什么。”我鬼鬼祟祟地跑到那个小小的电视机前,可是怎么按按钮都按不出来了——流氓他关了电闸。
“反正不是你想看的动画。”我想了想刚刚屏幕上闪过的女人白花花的大腿,是太无聊了。就算是流氓,也是跟大人一样无聊的。
做流氓是要有做流氓的资本的。流氓便是这样的流氓。
流氓的房间里堆着属于流氓的东西。
一辆摩托——在风里,把摩托开得呼呼直响不是很帅吗。但我从来没见流氓帅过,大概是摩托已经破得再也开不了了。
一个麻袋,麻袋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刀子。流氓常常在阴雨天里,混着潮湿的水汽磨刀子。我常常趁此机会,跪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从麻袋里摸出一把生了锈的长剑,仰着头,把长剑立在身后,就像电视剧里会飞檐走壁的英雄们那样。
“去死吧,妖精!”我双手握着剑转了几圈,然后慢慢地,战战兢兢地把剑梢挪到了流氓的脑门前。
流氓正蹲着磨刀子。他抬起头看看我,然后把自己的脑门贴到了剑梢上,把我的手吓得抖抖索索的。
“你不行,要很凶才是女流氓。”
我把眉头皱起来,把牙齿咬起来,但效果还是不行,因为流氓竟然在笑。
我有点失望,我把剑扔到了地上,又跳到了流氓的床上,把头埋着,埋着,突然又开心了起来。女流氓,女流氓,听着就比“男流氓”这三个字厉害。
我实在是太开心了,在床上一边打滚一边笑,把哈喇子流到了流氓的被子上。
流氓他是个好人,特别是在春天的时候。
流氓喜欢带着我上山玩。上山的时候,我扛着一把小锄头,流氓提着一个塑料袋。流氓他什么都知道,流氓说他就是从山里爬出来的。春天的山上有很多花,很多树,很多小果子。流氓用锄头点着花与树,讲它们的名字,而我只想着让流氓爬上光秃秃圆滑滑的坟墓顶上,去给我摘点红色的小果子吃。
等我吃完塑料袋里的小果子的时候,流氓就给我挖小树苗。流氓一边挖一边说:“只要把这个洞一直挖下去,你就能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真是太神奇了。我跺着脚转着圈大喊:“有虫子爬出来啦!有虫子从地狱里爬出来啦!”
可是那些被流氓挖下来的树苗就再也没有活多久了,因为流氓他不愿意来我家的院子里帮我种树,而大人们觉得这也只能晒晒当柴烧。
流氓的一群朋友常常会到流氓的房子里玩。他们把一个木筐子反过来,就围着它坐成一圈打牌。
没人理我,我就站在流氓的床上跳来跳去,从床头跳到床尾,从床上跳到床下。还可以趴在流氓的床上,数着他被子上有几个被烟烫过的黑点,卷卷被子会不会蹦出来一截短短的烟头。
等到流氓的朋友们也感到无聊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找我搭话。你几岁啦,几年级啦,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啊,流氓有没有脱过你的衣服啊。
有的时候,我会从床上爬下来,移着膝盖,钻到他们中间,从桌角上的一包烟里抽出一根来,学着他们一样地吸着,吐着。有个好事的朋友就会拿出打火机帮我点起来,在我吸得最起劲的时候,劣质烟草的味道突然从我的嘴里钻进去,又从鼻腔漏出来,把我呛得不行。
这时候流氓从外面提着一打啤酒回来了。流氓看到这种糟糕的样子,把手上的啤酒往朋友身上砸过去,从凌乱的板凳上跨过来,一把打落我手上的烟,骂着:“我日了你们这群混蛋,有这么对孩子的吗!”
我的眼睛雾茫茫的,干咳着,拉拉流氓的袖管,抬头看着他:“流氓和混蛋,哪个更厉害一些?”
流氓瞪着他的眼睛看着我,腮帮子里鼓满了气。在流氓快要活活把自己憋死之前,他说:“我是大流氓,他们是小混蛋。”
大流氓真的和小混蛋不一样。
可是有一天,流氓突然不见了。不管我怎么踹他的门,也是一动不动的。
那是个蝉声鼎沸的夏日午后,一辆警车停到了流氓家的门前,我挤在一群围观的大人们中间,看到警察一下子就把门给踹开了。
我听到从流氓的家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是地上的香烟盒被人踩过的声音,是电视机被推到地上的声音,是破旧摩托轮子转动的声音,是麻袋里的刀子相互摩擦的声音。
大人们说,流氓被抓到监狱里去了。
监狱是哪儿?
我也能挖个通到监狱里的洞去找到流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