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哭,那是一种肌肤撕裂,灵魂出窍的悲鸣。
我不知道我孝不孝顺,但我知道,我是爱我的父母的。
妈妈一辈子没有朋友,从小失去父爱,被年轻守寡的外婆带大。那种精神的缺失我是后来才慢慢弄懂的。
从我记事,我就几乎没见过妈妈温情的眼神,没被妈妈的手温柔地抚摸过。那倒不是说妈妈不好,妈妈很善良,外婆在的时候,我们家很穷。学校很久才吃一次荤,无论是炒三鲜还是鱼香肉丝基本上是上不了我们家饭桌的,妈妈总是在吃饭之前就把好菜分到各自的碗里。每次我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妈妈把一半的肉或是鱼扒拉给外婆,妈妈不看我们,妈妈一边扒拉一边说:“你们吃的日子在后头”。然后就是弟弟再是我再是爸爸,最穷的日子我就没见妈妈吃过荤腥。妈妈的身体八成是年轻时没什么营养的缘故,她一直虚胖,生着各种的病。但妈妈终归是强大的,她教过的学生没有不怕她的,她一辈子都在和爸爸战争,几乎没有败绩。我和弟弟也是她用棍棒调教出来的顺民……
说实在的,直到今天我也没明白妈妈的家教是什么,但我知道,那个叫家教的东西烙印了我,囹圄了我。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往那种没大没小的家庭生活,可我没有。很小的时候,我就清醒地知道我还有我的弟弟我们是不可以恣意生长的……
没有温情的抚慰,生命会过早地生出枝桠……
那一年我不到五岁。
偶尔的一次,我看见爸爸穿着带有大斗篷的雨衣站在家门口,说是家门口其实是窗户边上,爸爸很高大,爸爸高大的身影在夜的灯光下投影成一片醒目的黑,那时我看不见爸爸的脸,但我的眼睛越过妈妈的肩一直往外看。妈妈大概是看见爸爸了的,那时候的妈妈应该用后脑勺也能看见爸爸,这是我早恋后无师自通的心得……妈妈在跟我洗脚,妈妈的眼神一派庄严。妈妈的手到底有不有温度成了那个夜晚之后我一直想却一直想不起来的事情……我记得当时我是求过妈妈的,我想爸爸回家,我不想爸爸站在家门口的雨夜里……可爸爸还是踽踽地消失在雨中啦!那一晚,我的魂魄不在我身上……我牵挂着文化馆那一幢黑魆魆的木楼!那是爸爸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五岁前第一个有记忆的夜晚,就这样成了我一生的心痛……
后来,我们的长大没有一点点悬念。我总是吃很多的饭,弟弟总是住很久的院。爸爸妈妈的工资全用来填了我那张嘴和开销了弟弟的医药费。妈妈几乎每个月都要腆着脸找事务长预支下个月的工资,要知道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但妈妈从未抱怨过,妈妈也从来没有要我少吃哪怕一口的饭,弟弟住院的时候,妈妈除了没日没夜地看护他,还变着法子给他整出好多好吃的东西来!
妈妈养育着我们……
但妈妈拿教鞭的手始终没有学会抚摸,她还是一以贯之地举着她的棍棒……
其实也是我不争气。我的班主任是妈妈校长的老婆,她总是在妈妈跟前告状,所以,一个要强的妈妈遭遇了一个挑理的老师,遭殃的活该是我。
那一次,当着妈妈很多同事的面,我讲小话的恶行再一次被班主任披露。妈妈甚至来不及给班主任一个感激的笑脸就怒不可竭地操起一把嵌有铁片的直尺开始打我。
我骨子里的胆小只有我自己知道,但那一次我恨透了我那个身材矮小、吻部突出、生了五个女儿也生不出一个儿子的班主任,我毛起胆子夺下妈妈手中的直尺一折两半,然后甩在地上做出了跟妈妈顽抗到底的姿态。
妈妈突然之间就黄花坠地般地委顿了……
从此,妈妈再没有打我!那一种过去让我有点隐隐地怕,打我,打我的弟弟,还有和爸爸翻天覆地地吵,是妈妈的生活方式,也是妈妈情感的表达!当然,这么艰深的道理是我当时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我只是一味地紧张,不知道哪天还会挨打,说实在的,比起那一种莫名的紧张我倒情愿选择简单甚或痛快的挨打……
后来,我就枝枝杈杈成了人。
妈妈的家教终结在什么时候,或者妈妈的从来就没有终结,我很难思量。
我只知道从教师岗位上退下来的妈妈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个人。没有人弄懂妈妈的心际,除了和爸爸偶尔口角,妈妈还是那么声宏嗓大,其他的时候妈妈便有些沉默。妈妈不怎么出去走动,每天呆在家里看报纸,写菜谱。最初看到妈妈一本正经写的菜谱,我觉着妈妈有一种孩子气的可爱,就问:“妈妈,做什么菜您直接告诉陈姐不就结了,您写菜谱玩啊?”当我确信妈妈是真的老了之后,我多了一点凑近她的勇毅。“呵呵,我怕几个字忘光了成老年痴呆。”那是一个讪讪的让我一下子感觉到妈妈世界逼仄狭小的景语,那个穿一身淡紫或者雪白运动服的妈妈什么时候就悄然消隐了。妈妈老了,妈妈必须学会用自己的方式抵抗那一个对她来说更加强劲的对手,和岁月的战争,妈妈没有联军。每每看着菜谱上妈妈那工整的字迹,诗行的排列,一种淡淡的酸楚便在我心里雾霭般弥散……
我和女儿从一中搬出来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吃住在妈妈家。就是这个被我陷害了半辈子从来也懒得为自己申辩的所谓重男轻女的妈妈,每天黄昏都躬着腰坐在储藏室门口望着我回家的方向,远远地见我回来,妈妈会一边起身一边喊,陈姐,开饭啦!妈妈的那一个坐久了已然有一些雕塑意味的姿势成了妈妈定格在我心里的最温暖的记忆!
我是妈妈的敌人,我强迫了妈妈的衰老……
那一日,司马先生在我问卦的间隙三次说到了我要戴孝的话题,我心头一紧不敢再装糊涂,至于是谁,司马先生说要听凭卦象的暗示。我不知道那六个铜钱是怎么从我手心里栽落到铁盘里的,但我知道这六个铜钱将裁定我有生以来最直接的一场生离死别。司马说:“不是你妈妈,是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我的生命里没有其他人,他们是我的父母,或者确切地说他是我的爸爸,我当时就哭了。哭着收拾起自己的狼狈,哭着跑回了家。我没有思想,我不能思想,我本能地把电话打给了我的妈妈,我在电话里哭喊着:“妈妈,别再跟爸爸吵了,等到有一天爸爸走了,您想对他好都没机会啦!您会后悔的!妈妈,我求您啦!”那时,我忘记了妈妈,忘记了妈妈的生命季节,我把我最垃圾的情绪打包抛掷给了我那一刻最不该抛掷的人……
从那天起,妈妈再没有跟爸爸说过重话,妈妈的思维惯性和行动惯性被一句突如其来的谶言刹住了……短时间里妈妈甚至学会了捍卫爸爸……波澜不惊的日子妈妈更加迟暮了,看着那个在爸爸的生命里在我和弟弟的生命里花开花落的妈妈,我的心最终成了一个锥满针刺的结……
于是,我明了,离开了妈妈的哺养,告别了妈妈的棍棒,妈妈的家教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