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海往东便是青丘之东荒,作为与洪崖境齐名的上古七仙境之一,东荒在几十万年的四海更迭中愈发钟灵毓秀,晨夕风露,皆散发着兰麝馥郁,草木山石,尽是蓊蔚洇润之气。仙韵蹁跹之中,正见一个白衣美人袅娜徐行,乍一看仙腰楚楚,衣袂飘飘,恍若流风回雪,倒是一幅妙景。
妙景中的美人白凤九却眉头紧锁地好似神游天外。手里,捏着一枚铃铛,正在百思不得其解。
她觉得今天的东华有些不同。他为什么会在宴席上大喇喇地带走自己,这个好理解,应当是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替自己解一解围;这个早就被扔掉的铜铃为什么会回到东华那里,这个也好理解,毕竟这个年代,通灵性的法器比通灵性的宠物还流行;但东华为什么要将铜铃还给自己,这个就不大好理解了。若说没有姬蘅的存在,她兴许会觉得东华这个举动是对自己尚未忘情的表现,那么她可能会有一些激动,但添了一个姬蘅在里头,她便觉得自己怎么都看不清楚了。
这个举动,莫不是同姬蘅吵架气昏了头,顿时发觉同姬蘅相比,自己虽然百般不好却有一点极好那就是从不敢同他顶嘴,更不敢向他示威,因此又生出了些许怀旧之情并愧疚之情,来同她示一示好?
又或者是,但凡大人物皆有一种脾性,他身为六界至高的尊神,自有尊神的架子,送出去的东西被人如草芥般丢弃,委实大大驳了他的面子?
凤九觉得不管是哪种可能,都须要多加提防。忽一眼望着这枚铜铃,位感到几百年前那段记忆正在渐渐苏醒,萦萦入怀,物是而人非,她总是有些不舒服。想着寻个地方将它收好算了。
回到狐狸洞后,事情就变得有些稀奇了。
她将铃铛随手扔进妆奁匣子,铃铛自发回到了她手上;她将铃铛置于枕边衾内,铃铛自发回到了她手上;她将铃铛妥善压进箱底,又拿个锁妥善锁好,铃铛还是自发回到了她手上;她气性上来,将死命一掷,那铃铛半空中一个回旋,砸中了她的脑门之后执着地仍回到了她手上。
凤九看着这枚傲娇的铜铃无计可施,只好照旧将它系上了脚踝。铜铃似乎对这一安排十分满意,终于不再作怪,凤九长呼了一口气。
那一头,银发紫衣的神尊对着铜镜,也十分满意地扬了扬嘴角。
“折颜,你说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小狐狸出门才半个多月就回来了,她像是这么顾家的人吗?”
“真真,依我看,小狐狸八成是又闯了祸,被仇家追杀,逃回来的。”
凤九抬头,她小叔白真和老凤凰折颜正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她。登时没好气地回道:“老凤凰,你休要胡说,我堂堂凤九,怎么会是个体藏头露尾的怕事之人?”
话音刚落,却似想起什么要紧事,急急唤迷谷进来吩咐道:
“诚然,我断不是什么藏头露尾之人,但,”,瞟了小叔和小叔父一眼后,底气不足地续道:“但若最近若是有沧夷族的人来找我,千万别放进来,只说我不在家。切记。”
白真和折颜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凤九觉得自己脑门上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回到狐狸洞的第三日清晨,尚在被窝里头会周公的凤九便被她小叔白真连推带晃地叫醒,睁眼时,只见小叔和折颜正坐在她床边,皆是一脸兴奋,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那表情,不可描述。
“小九,我就道你定是回来躲债的。没想到,躲的是个情债。”
“刚出门就惹了朵俊桃花,倒是比小五当年强多了。”
凤九眯着眼睛,含混不清道:“你们在说什么桃花,我的桃花醉这么快就酿好了?”
“叶青缇来找你了。”
凤九一个激灵,睡意全无,飞快爬起来道:“不是说了千万别放他进来!”
白真慈爱地看着她道:“放心,我们没有让他进来。”
凤九舒了一口气。
折颜也甚为慈爱地续道:“我们只不过出去会了会他而已。”
“……”
原来,自那日听完凤九的一番吩咐后,白真与折颜二人便特特将棋桌搬到了狐狸洞口的留涛亭,连日只在亭中对奕,专心致志地觑望着每一个来客。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第三日的清晨,遇到了因不放心凤九,特来青丘探望的叶青缇和小童子路笙。
二人登时兴致勃勃地上前迎候,见眼前的青年身量英挺,相貌清俊,衣着华贵,谈吐不俗,殷勤地关怀了青缇年方几何,家中几口,令尊何职,以及如何与小九相识,是否婚配…
凤九直听得青筋暴起,“你们怎么如此地为老不尊,太胡闹了,我与青缇不过是,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折颜心道为老不尊才正是白家门风。嘴上却笑眯眯地说道:“你把人家当普通朋友,人家可没有把你当成普通朋友。”
“你怎么知道?”
“我问了啊。”
“……”
据折颜说,那青缇为人甚是耿直坦率,有问必答,折颜眼见他如此心实,便冷不丁单刀直入问道:“你如此紧张我们家小九,可是喜欢她?”
青缇初时被问得一愣,紧接着报以羞赧一笑,道:“让上神见笑了。”折颜从他这一愣一羞一笑中,便明白了,看来,过了三百年,小九的桃树终于又开花了。
但好在折颜和白真没有抛弃仅存的一丝靠谱,照着凤九的嘱咐,对青缇道是小九并未回过狐狸洞又道是日前小九有来信道是去了凡间玩耍,令他勿要担忧,改日再来,又将改日再来特特重复了一遍。青缇闻言略觉失望,恭敬告辞而去。
听完折颜一番陈述,凤九觉得头疼。从她知道了青缇就是文昌,短短不过两三日之间,事情竟就发展为不受她控制的地步了。青缇竟然真的喜欢她,诚然以她这副四海八荒第二绝色的容貌被人喜欢也很正常,只是喜欢这种事,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从前那些对她垂涎男子,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不足为惧,但这次这个喜欢她的人,天缘和命势都站在他那一边,除了自己不喜欢他以外,天时地利都占尽了,委实不大好对付。所幸阿爹带阿娘回了北荒不在狐狸洞中,否则若是叫爹晓得了,怕是连夜将她装进花轿送上沧夷也不是没有可能。须知她爹呕心沥血筹谋了好几百年,将她嫁出去的念头可谓坚如磐石。
又想到,小叔同折颜百般叮嘱青缇改日再来,这个改日,也不知是改在明天,还是改在何时,她总不能日日躲在房中守株待兔,闷也将她闷死了。看来这狐狸洞是待不下去了,须得另寻个去处。听说姑姑姑父带着团子已从凡间回来了,不如就去洗梧宫探一探团子,顺便避几日风头。
打定了这个主意,凤九一改先前的颓色,兴冲冲地梳洗完毕,趁着小叔同折颜就向她爹封口一事来找她讲条件之前,召来一朵祥云,脚底抹油,迅速溜往九重天去了。
不过须臾功夫,凤九便来到了洗梧宫前,手里正托着特意给团子带的甜糕,阿离虽有个做得一手好饭的父君,但最爱吃的,却是凤九的手艺,每每她来天宫看他时,尚未到门首,阿离便蹭蹭蹭如一阵小旋风般跑过来,张开两条肉乎乎的小膀臂,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糯糯地同她开口:“凤九姐姐,你今日给阿离带的什么糕?”叫她喜欢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凤九轻哼着小曲儿,想着小表弟阿离,步履轻盈地往洗梧宫走去,谁知,刚要一脚踏入宫门,原本敞开的朱红色宫门竟然“嘭!”地一声关上了,将她挡在门外。
凤九便伸手拍门,扬声唤道:“快开门,是我来了。”不料竟半日纹丝不动。
凤九心下诧异,莫非又出门了?但即便姑姑姑父不在,洗梧宫也从不是这般关门闭户的景象,正待再去拍门,却见宫门吱嘎一声,开了条小缝,凤九顺着小缝望过去,门内正站着一个小宫仆,凤九正要开口,小宫仆温温顺顺地开了口:
“我家娘娘说了,知道女君近来走亲访友喜好翻墙入户,不喜走正门。恐宫门大开坏了女君雅兴,特意将宫门锁了,请女君自去翻墙。”
说完“嘭!”地一声又将宫门关上了。任凤九在外百般呼号,里面再无什么回应。
凤九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知道现在才开溜已经太迟了。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捏了个诀,果真翻墙而入。
战战战兢兢行至一揽芳华一看,还好还好,一揽芳华的殿门并未关上,她已经看到小阿离张着臂膀朝她一蹦一蹦地跑过来,她便也堆足了笑容,心想今日能否逢凶化吉,全看阿离跟她的姐弟情份有多深了。想到此处,便打叠出十二万分的慈爱也朝着阿离跑去。
不料,刚要一脚迈过殿门,便“咚!”地一声被强大的镜墙弹出老远,重重地摔在殿前阶下。
阿离眼见姐姐摔了,心下一急,蹬蹬蹬地跑到殿门口,两只肥肥的小手拍打着结界壁,一张小脸急得泛红,同凤九喊道:
“凤九姐姐,你莫要压坏了阿离的糕!”
凤九忙不迭护住糕点,吃力地爬起来,揉着屁股,小心翼翼地蹭到殿门口,小声地唤道:“姑姑。”
正就着一杯茶水看话本子的白浅抬了头,递给她一个和蔼的笑,仪态万方地开口道:“是小九啊。听说你近来遁术修得不错,怎么有结界就进不了门了吗?”
凤九对付老爹自有一套,对付她姑姑,那么需要向天借个胆再说。嚅嚅地开口道:“姑姑,是小九错了,能否让小九先进去再说呢?”
一旁地糯米团子阿离也水汪汪地望着娘亲:“娘亲,阿离想吃那个糕……”
白浅赶紧疼爱地望了阿离一眼,又瞪了凤九一眼,抬袖一挥,将结界撤去了。
凤九赶紧上前进殿,阿离接过糕,欢欢喜喜地去了。凤九方讨好地转向她姑姑:“姑姑,你听我解释……”便将那日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
白浅听罢,放下话本子,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果真如此,倒也罢了。只是你行事忒没首尾了些,偷偷摸摸做了也就罢了,偏要带出个幌子来。要是让你爹知道,我也保不了你。”
凤九卖乖一笑,“姑姑不说,我爹又怎么会知道呢。”
白浅赏了一个白眼,半晌,又向凤九道:“你见着东华帝君,心中可有波澜?”
凤九沉吟了片刻,道:“故人相见罢了。原本也总有一日会在天庭再见。此时不见,彼时总会见。勾起一些往事也难免,若论心中波澜,却远不及我在织越之巅见到浣星的那个时候。”
白浅正欲回答,却见大殿之内长明灯上的烛火忽然摇曳,似是受了一丝不稳的气息所扰。白浅笑容渐敛,不动声色地四处环视一番后,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了凤九的脚踝。
凤九见姑姑忽然不说话,正欲开口相问,白浅却忽然笑道:
“小九,你竟学会哄骗姑姑,那铜铃你久不带了,怎么忽而见了东华帝君一面,又系上身了?”
凤九忙不迭地将双脚往裙摆里收,心想同帝君在沧夷相遇之事并青缇就是文昌之事尚未同姑姑提及,此刻要说,却是一言难尽,且恐节外生枝,便胡乱回道:
“姑姑看岔了,这串虽有些像,却不是先前那串铜铃。”
“哦?”白浅饶有兴致,“解下来我瞧瞧,我一看便知。”
凤九无计,只得将铜铃解下奉与白浅。
白浅接了铜铃,凝神一看,低头沉吟了半晌,佯笑道:
“果然是我眼拙了,的确同先前的那串有些不同。”
凤九一呆,木然回应:“呵呵,姑姑果然眼拙了……”
白浅于掌心玩弄着铜铃,忽而将话题一转,道:“正是忘了同你说,上回青丘宴客,你曾说对那蓬莱的少君颇有好感,天缘凑巧,此刻他正在九重天做客,不如明日就让你们见一见面,叙一叙旧?”
凤九听得一派茫然:“姑姑,我何时说过……”
白浅却不由分说将她打断:“若是平日,你当然不好意思说了,那日原是你喝醉了酒不留神便说了实话,你还说,最喜欢他白衣如雪,气质非凡呢。此时他既来了,你正该把握机会有所决断,”顿了一顿,望着掌心的铜铃幽幽续道,“是你说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忘了吗?”嘴里说着话,手里却轻轻捏了个诀,不动声色地卸去了铜铃上寄着的观微术。
凤九一个头听得两个大:“姑姑,你莫不是大白日里喝醉了,那一回青丘宴客,我正在宗学考年尾试啊姑姑……”
“啊,”白浅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将铜铃朝凤九一掷,“是我记错了,那就不必见了。你带阿离四处玩玩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