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空谷幽兰的的心性,寂寞开无主,孤芳自赏尚自香,大约是贾兰这一名字的一个解释。
随贾宝玉入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那些册页深处,薄命的指尖缝隙,唯有这一盆茂兰最入别样,于是薄命与繁盛两两对比,成为了一桩未解悬案。因为判词,已是“如冰水好空相妒,到头谁似一盆兰”,繁盛似乎和悲情紧紧相连。之后文本故事慢慢揭开,那个年方五岁,幼小丧父,随寡母恬淡幽居的贾兰出现,这一纸判词的疑问,加之金印霞帔曲调中的悲凉,拉开了我们解读贾兰人生种种疑惑的帷幕。
对李纨年轻守寡的共识定位,营造了贾兰成长的环境是清净勿扰的。看看送宫花一节,周瑞家的一个绕过李纨窗下进到凤姐院中,寥寥数语,两两对比,可以想象这些规避里盛满了李纨与贾兰的多少情感的复杂!
可以试想,一个妙龄少妇从情感激荡到缄默从容,从繁华挑逗到不语不争,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做一个节妇,以此在残酷的礼教里残喘希冀,得以与独子立足。她的身心内外发散的隐忍力量,对贾兰的人格塑造起到的作用不言自明。所以贾兰敏感而自尊,自我意识上隐隐不安,小小年纪就感知了与这个世界的不同。而李纨出身书香名门,也引导贾兰努力奋进,准备仕途取试,以此走上卧薪尝胆式的人生道路。
大约贾兰自身也有这种优质的基因,因为他的父亲十几岁就中了秀才。内因和外因,压力和动力同至,贾兰的每一次亮相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一个懂事的小大人,是贾府子弟少有的专于学业的孩子。母子共识,李纨和贾兰都成为了当时社会认同的模样。在贾府自始至终都是循规蹈矩,有节有度,绝不生事。
看看元妃省亲一节,贾兰与贾宝玉并列赏赐即可知道,贾兰虽然没有贾宝玉那么高的关注度,但也绝非被苛待。所以在入住大观园的时候,贾兰也才有幸成为了贾宝玉以外,另一个进入女性王国的男性。命运以这样的方式给予了贾兰一段最为平静的时光。
贾政入大观园的时候,由他眼中写出了山怀中一带黄泥矮墙,树稚新条编就青篱,茅屋田畦的隐者之地-----稻香村。在这繁华的意外中,辟出一个杏花灿烂的幽谷,谁也不曾想到竟合了贾兰不多事,喜安静读书的秉性。贾兰与母亲一起走入了这个人为辟出的幽谷,心海深处复杂的情感,也正可在此处平息。
一入大观园贾兰开始了人生新的篇章。但这种成长和心灵的修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你看妙玉在拢翠庵,尚自倾听繁华笑语,李纨的内心在贾珠离去的哀伤里,有多少不甘,可以想象。贾兰目睹了人前背后母亲所有的忧伤,他的心灵在自尊和感知中,又是怎样的纠结也是可以想象的。他学到的是隐忍,接受现实,改变自我,那些纨绔子弟习气,在他那里都解落尘埃。人们质疑他在贾府闹学堂的时候的表现,似乎他应该冲上去为宝玉挡枪。但细细想一想,这些胡闹本身就被他所不齿,他怎会参与其中?而亲情在富贵和繁华中,不过是是被教养礼节的形式化,负荷上金钱利益的沉重,反而削弱了凝聚的力量。贾兰的人生里最重要的是为母亲和自己挣得未来。
骨子谁也不能否认他也需要母亲以外的陪伴和交流,心灵在孤独中成长,贾兰需要的是更多额外的走近,所以他的生活缺乏了繁华的活跃。他交好的伙伴是和他同样失去父亲的贾菌,相同的经历,无需任何刻意的解释即可感知彼此的灵魂落寞,这是人生给与他们彼此的一个支点。交往来的长辈,是那个庶出,众人因其母而多有不屑的贾环,贾环不怎么正统和受待见,恰恰消除了贾兰向贾环跨越的障碍。
所以当闹学堂时,一个孩子的心性里最为担忧的是伙伴的安危;所以中秋夜宴贾政让贾环去叫贾兰,贾兰顺从的来到喧闹里,他也和贾环相约给病中的贾赦请安。这些细微的心思里,盛满的有坚定也有慌张,有克制冷静也有委屈和心酸。大约唯一将这些隐秘的气息看明白的是贾府这个高龄的老太太。她将贾兰叫到自己身边,在日益拮据的贾府日常里想到留一碗菜才给贾兰,这是贾兰得到的母亲以外的最深的温情。
时光走远,他成为了年轮上追逐的少年,渐渐不再拘束,有了些许大胆。他不再是需要邀请的敏感少年,他主动作诗,他也敢在大观园里自由追逐小鹿来练习骑射,他在贾宝玉的询问里站定,回答得从容而且镇定。贾兰的世界,已从稻香村里杏花一树树短暂而且容易飘零的春天,转向了更加遥远的贾府之外。
他在隐忍里丰满了脆弱的羽翼,苦难在他历练的同时也拥抱了人生。考取功名,获得荣耀是我们期许给这个失孤少年的美梦。可是兰花虽然馥郁馨香,耐貧,耐瘠,却不耐寒。结局的白茫茫大地里,一株茂兰焉能存活?
怀着沉痛的心,断想这个结局,贾府没落,贾兰即使从科举,在仕途上也必定受到冷落和排挤。那些美差肥缺一定落不到他的头上。判词中的金印是武将才可悬挂的,贾兰又文武双全,军前效力或许会是他的归宿。那么让他的母亲分封受诰必是有军功出现,但这个原本喜庆的画面却是判词的一个空相妒,一个枉作笑谈,贾兰的死亡或许才是悲剧的最高峰。
而他的母亲苦苦将他抚养成人,儿亡受诰,这些虚名利禄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绝望里,她才会是昏惨惨的黄路将尽。
而贾兰倒在血泊和战争残酷的厮杀里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心酸?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曾是稻香村的杏花依稀。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是贾兰和母亲命运的写照。
愁苦,曾是他在稻香村沉静处的感叹。
只是燕无语,不会为他传书与人。天遥地远,万水千山,他与亲人已是两世的天空。在人生的最后他的记忆定会停驻在大观园的思量里。
我们仿佛在未完的缺失里,依稀看到了那滴无奈,不甘,思念的绝世清泪。贾兰用过早的成熟,走完了今生,他懂得的太早,他也离去得太早,这就是悲情深处借以慰藉而言說的所谓命运。
红楼梦l系列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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